我不知道自己死了多少年了。
对死亡,我少时惴惴,成年能想通,老年便坦然了。在世时,不违良心,惧怕法度,虽然说我坏人的人不少,但我自认为不是坏人。曾想,阴间果然有天堂吗?如果有,过世时一定去看看,看那天堂的欢欣,是否远胜人间的苦痛和无奈?
我的亲人和朋友把我下葬,封土离开后,我便去到阴间去。我想所谓的鬼门,就会在那里等我这新来的鬼吧?
没有,空无一物。不但没有希望,连绝望也无从想象。
只是死灭。
我走着,不但没有见天堂的华奢,也没见地狱的惨烈。我大呼,死寂;我大哭,死寂;我大怒,死寂。我想起父亲的话,人死如灯灭,这才是真相。
我原来对这阴间抱有希望。我当初相信有鬼,会灵魂不灭,会生命转世。我那时想,我活着时读古人诗篇,如屈原太史公太白鲁迅,总觉隔山打牛,臆测多于理性,自己觉得石板订钉的,也许和人家本意北辙南辕。现在到了这边,估计一定能找到,因为阴间鬼再多,但我已成鬼,便不会再死,也就永恒的。只要日日寻找,真真挂念,会能找到千百年的他们。以我为人时的脾性,一定拽住屈原的长剑,拉着司马迁的衣襟,提了李白的酒壶,端起鲁迅的烟斗,和他们说道说道的。既已成鬼,何怕讥笑,小蚁上泰山,并非绝不可能。甚至想遇见霍去病岳飞袁崇焕,说说兵戈战阵,谈谈大势难违……
快死那会,想起这些,我激动得想最快死去,尽快获得这在人间没有的奇遇。我还把以上诸贤的毛病总结了几条,想当面直陈,不避尊崇。人而成鬼,该归平等,哪里还有地位的差别呢?人间的规则在那边早被打碎,那边的规则是没规则。
我一直游走,一切愿望都成空。光明自然没有的,连黑暗也好像并不压城。
我走了好多年,除了我自己,什么也没遇到。
我是否成了碳水的分子,在随意游移呢?我想想,只有生物的解释,能让我片息安慰。物质不灭,我现在只是我活着时身体上逃逸的一个细胞,一DNA。
好歹我好像还会思考,我大脑的继承,源于我活着时的思维吧!我来阴间这许久,非但没有遇上我的朋友,连我的仇敌,也是一个没见。一棵草都没有。
我想起我放过的牛羊,我刈过的麦草,我编过的箩筐,我使过的犁䎬,它们也都死了,它们死了后到哪去了呢?无生命的自无痕迹,有生命的也难寻归处,这难道是世间真相,造物密码吗?
既无方向,更无时间,我的腿只是机械。忽忽地走,漠漠地移,忽然我的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虽然痛极,我仍然没有睁眼。我伸手一摸,竟是我的墓碑。而那凸起的碑文里,我摸到了自己的名字。
碑文是我自己的书写,亲友的刻录。现在看看,面目可憎,哪里有自己给自己定论的呢?毁誉由人,藏否随它,功业和胜败,到头来似无异样呢!
我睁眼,已回阳间。太阳和风,对我一样的关怀。只是世人一个也不知道,我又归来。
我走不到百步,看见我蹲着围着吃饭的石板,那上面的小瓯里放过我最喜欢的咸菜和韭花。
我住过的石屋还在。我没有进去。即便成鬼,我也不想再去过多地怀旧了。
人间并无太多的改变。
我看见一个放羊的孩子,眉宇间让我断定他是我多少年前一个学生的后代。具体是谁,哪里说得准呢?
我不说话。或者我说话,谁又能听得见?或者,根本没人听。
我还只能游走。
西北?东南?
哪里还有方向?
我还只能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