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梦得不过十七八岁。那一日我行进东都洛阳城,只见洛水河畔一位文雅书生轻吟唱绝,我不由停马下脚,听风声卷积这千古雅唱在这洛水河边任由陶醉不休。
他抬头便看见了我,竟有些潜羞说,“梦得不才,见笑了。”我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知,我早已有闻才气,今日得见已是三生有幸。
我邀他前方客栈浅饮一杯,生的豪爽,倒没相拒。我问他家在何方?他自语,家本荥上,籍占洛阳,早先家父江南籍官我才近日得到东都,得遇公子,实为生幸。
我大笑,任由洛水滔滔,那一日我与梦得畅快淋漓,谈笑风生,古往今来天上人间尽收金樽清酒之中。我惊叹他,他却挥袖再没有如此豪气洒脱不拘一格。
至此之后,我与他便为相伴之交。我带他游遍洛阳之都,累了依马停歇,我相信,这一段时光,是我与梦得最无牵挂之时,我知道他士气之志,总有一天要远离的,不过也好,穷尽一生,能有如此一段时光足矣。
梦得为我讲来江南,那山那水不似此地豪派,但也有一番韵味,令人神往。他还告诉我,生的官宦家庭,自幼家侓甚严,生父生母苦心教我儒书,随作诗一二自知梦得不才。我笑他太过谦迈,那一年他十九,游历洛阳,长安,诗书之作他不知已经名满洛阳城。梦得之后,士林再无如此声望。
那一日,临山而坐。我问他,是否有意从官?他不语,只是取出笔和纸,豪气挥洒十之书字“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我惊叹,早知梦得与我等庸人不可同日,但心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如今朝堂之上,宦官为患,他从清流,唯恐一生凄凄楚楚。然而,梦得却不在意,心如山稳,如此也算最好了。
那年他二十一岁,我劝他入仕参考,我知道他的得志只是时间的问题。那一天,他寻到我,说与挚友柳宗元已经同进士及第,但并不似我想像中的欢喜。也难怪,小小士位何以配得上他北斗阑干般的诗书才华。结果,我又错了,他从不在意头衔,不似庸人,但求不碌碌无为而已。
早料到从此仕途一发不可收拾,他同年考上博学宏词科,后又当上监察御史。看着他平步青云不觉心生高兴。但难料,那一年梦得家父去世,不得不辞官为父丁忧。他的光芒,纵有千万丈,如今只能隐在云朵里等待着有一天普天同照。他的愿望也不过,心眷天下。
那年他二十三岁,除忧后被朝廷授予太子校书。别人都愿意称他为太子宾客,但是我还是愿意唤他梦得。他虽位极人臣但对我,还是那般谦逊。我知道有些人他始终学不会,甘愿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自己远大的格局与抱负。梦得,便是这样的人。
在朝堂他与柳宗元一唱一和,那般年轻,那般才华,怎不令人生妒。我提醒他,他只笑笑说,若为小人俯了身,岂不枉了今生?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愿一生秉持本性,我不会从亦不会改。我钦佩他但眼泪却不自觉的落了下来,我敬他三杯酒,对于我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如此刚毅之人。或许,他也会料到结局,但还是会不顾一切试一试,不枉了今生,即使雄图大志有生之年不得舒展,也算大丈夫,无憾无悔。如此,也甚好。
不愿世间再如此混沌无开,只盼天下会更好。少年郎,一腔热血,才高八斗,一心想要报效朝廷,大丈夫有所作为去治国平天下。因此永贞年间他自知困难重重,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参加了王叔文的永贞革新。或许这一段时光该是梦得最快乐的时候了。为了自己的梦想,尽心尽力,与人生知己宗元,共同干一番大事。每日下朝,梦得总是得意满志,竟像个孩子般欢喜,我再没有见过他如此欢欣鼓舞过。我不愿干扰他的兴致,也不愿说起最后的结局,他快乐便好,人生难得为自己活的这样快乐过。
可怜梦得,终究还是抵不过朝堂磐石。政变失败王叔文被赐死,而梦得与柳宗元等分贬八洲刺史。我不愿相信,连夜赶到他家,梦得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连夜启程。我见他烛光里瘦小暗淡的身影不觉泪水横流。前不久还是踌躇满志,现如今八荒四海,身已不由己。梦得见我如此伤怀却安慰起我来。没想到面对命运,他竟如此豁达,知天命,乐视人生。那一夜我与他畅谈许久,今日洛水一别不知来日相见是何时,分别总是难亦难。
再见梦得已是十年后,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但终不似刘郎无宠无惊无悲无喜。那日我同他游历玄都,一首“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桃花诗再次遭到贬除。恨无奈。辗转反侧,荒芜之地,野蛮丛生。那几年梦得心中的苦我最知道,但他从来不提,向我写的书信里,他终究还是没有改变。与我初在洛水河畔认识的少年郎一样,时间没有改变他,命运没有改变他,心中自有高洁在,无论在哪里,都是最好的人生。
“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
“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他还是渴望回到东都,只不过从不屈服小人,不做东都也罢,即使生活不易,也觉得甘美如此。一首《陋室铭》足以证明梦得心中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达天知命。
人生或许从来没有想像中的那样美好,但此心光明,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可以活出自己最喜欢最想要的模样。
梦得此生三起三落,再回帝都洛阳城时间已经离他出发时二十三年。回乡时“乡音无改鬓毛衰”,二十三年足以将他满头青丝席卷成白发苍苍。我颤抖着窝着他的手,我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今日得以相见已很满足,不过梦得,当初的少年郎终究还是老了。
被岁月被命运抛弃的少年,如今真的老了。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停杯酒长精神。
岁月虽然催白了他的头发,但他达天知命,笑看人生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我无法想像这二十三年来三起三落的惆怅与无奈,我也无法忍受这二十三年背井离乡征途困顿的伤怀,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年,但梦得始终如一,他做到了,无悲无喜,将人生活的如此洒脱,我学不来,老泪混浊,只能倾酒,为这少年郎。
那一年他终于可以不再如此颠沛流离,命运放过了他,上书退休后的梦得,终于自由了。虽然柳宗元已不再,但白老与他吃酒吟诗倒也让我安心。
我终于可以离开了,我想他一定不会怪我没有再见的消失,我与他一路相伴,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我已经很知足,我该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了,他不知,东窗之中,我在月光下清唱着,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平,白银盘里一青螺。
微风里,我想他应该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