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
黎雄母亲的哭声断断续续地自街道拐角处传来。女人的哭声是何等奇妙,除了让男人毫无抵抗免疫能力,居然还有号召街坊的作用。哭声似乎是一瞬间沿着各家各户的钥匙孔钻了进去,四面八方的人都以赶着去领彩票头奖的速度奔向黎雄家。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大雄离家出走了。”
“不会吧?这么乖的孩子,又会念书。”
“白白放着这么体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街坊像做着头部运动一样把头摆来摆去,也没有明确的询问对象,总之把话往人群里一扔,就能得到一大堆答案。
事情很快就了解了个大概,刚刚高考完,一直被引用为“榜样邻家小孩”的黎雄在昨夜留下纸条不知所踪。
纸条压在两个茶杯下面,杯里还泡着暖茶给父母,而附在纸条下面的,还有一张盖着钢印的名牌大学录取通知。
黎父顶着憔悴的面容从家里走出,三言两语把街坊打发走了,回到内屋颓坐在门槛上。从地上杂乱的烟灰与烟头来看,他已经坐了相当长的时间了。他叹了口气,像是对着自己说又像是对着屋内的妻子说:“大雄长大了,是应该有自己的想法的……”
宛若回应这句话似的,黎母本来小下去的哭声又扭大了音量,用早已被捏得皱巴巴的纸中擦着止不住的眼泪。
Episode 2
深夜,一个背双肩背包的青年推着自行车悄悄离开。除了街口挂灯发出的电流声,夜幕下寂寞地响着自行车独特的轴链声。青年朝着背后的黑暗看了一眼,跨上自行车风一般消失在了灯光所能及的视野里。
“爸,妈,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依着你们,但我想要有的,是我自己走出来的人生。”
黎雄的心里只有两个字:逃离。他朝着一个方向用力地蹬着脚踏,两边已经打烊的店铺拉下的冷铁色铁闸不断往后倒退,深夜的车流大大减少,大道上的交通灯只剩下闪烁着的黄灯。
骑了好久好久,直到呼吸困难腿部肌肉发紧,黎雄才停了下来。不知是因为脑部缺氧还是由于平时只是学校——家——图书馆的三点一线,眼前的景象竟是完全的陌生。
黎雄一屁股坐在用来划分自行车绿道的路墩上,自嘲地一笑,一点没有了平时彬彬有礼的样子,手掌竖着放在嘴唇两侧对路旁的行道树大喊:“我他妈连自己城市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声音很快消散在黏糊糊的黑暗中。转眼他又低声嘀咕着:“我不就跟多啦A梦里面的大雄一样什么事都做不好么。”
现在有个问题摆在了眼前,到哪里睡觉。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带太多的钱,况且黎雄想着靠自己的能力也能够生存下来。
黎雄放慢了速度沿着绿道骑着,路过一些廉价的旅店,路过人行天桥,他都犹豫了一下,始终还是向前走着。“不能去朋友家,父母连每个同学朋友的联系方式都了如指掌,很快便会被‘缉拿归案’。”
最后,疲倦的黎雄和自行车一起倒在了东江边的草坪上,沉沉睡去。梦里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本以为离家越来越远,却似乎冥冥中有种感应,自己下意识地画了一个大圆回到了原地,而出乎意料地,是一直在路上的无助孤独和恐惧都化为了无尽的温暖。
Episode 3
早晨醒来,黎雄发现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清晨江边的风带着湿气,有些微凉。还好,自行车还在。黎雄深呼吸了一下,好香。东江边的路上种了好多的矮桂花树,不远处还有两三棵紧挨着的玉兰树。时值初夏,朱砂玉兰已经开花,而花期足有八个月的桂花也正盛开。
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城市,黎雄想。只可惜待看到她的美时,已经要离开了。姑且希望回到莞城的时候,同样是花展之时吧。他扶正自行车,跨了上去。
黎雄到登山装备店买了手电、地图和帐篷,沿江边照着路牌出发了。背包里多了支升装水,一条长枕方包,他一口气骑到了深圳。自行车不能上高速,他只能在公路上骑车。一路上黎雄很兴奋,除了水泥森林,原来这座城市还有很多森林公园很多生态水库,同沙,松木山,蝴蝶地,黄牛埔,一切一切都很漂亮。脱离书本,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身边的一切,才是多么有趣。
从朝晖初露到晚霞满天,黎雄来到了深圳的盐田,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把自行车一放跑进高原拉面店吃了一碗大拉面,满意地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擦嘴。
他打开地图,用笔画出了大致的路线,他的目的地是一直都想去一下的历史名城,南京。从深圳开始,沿着海岸线经过汕尾、汕头、漳州、厦门、泉州、莆田、福州,然后转向内陆方向沿着闽江到南平,接着跟住公路的延伸到抚州、南昌、鹰潭、陶瓷圣都景德镇、黄山、宣城、芜湖、矿产城市马鞍山,最后就到了目的地,南京。
夕阳准备落尽,黎雄结了帐,骑到了仙湖植物园里,支起帐篷住在了水库边。躺在帐篷里,透过蚊纱看向夜空,城市没有星夜,即使有,也会黯淡。何况在公园的外边,便是不落辉的特区城市。这是黎雄除了寥寥几次校园出游以外首次独自离家,想起适才自己规划的这条长途路线,像在做一件惊天大事一样,他兴奋得整个身体都像打了一个激灵。
“哈哈哈,大雄真是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我并打算放弃。喂喂,你听到没有。”他从包里拿出自己一直珍藏着的龙珠杜拉格斯的硬胶公仔说话。父母一直对黎雄很严格要求,别人说的什么网游什么掌机他全部都没有机会接触。成绩优异的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可悲。杜拉格斯一直都是个坚强的角色。公仔曾经被“腰斩”,小黎雄用超能胶沾了半天。
“要是有个人可以和我一起做这么疯狂的事,一起出去走走,晚上聊聊天,就好了。”他呢喃着,进入了梦乡。
这天晚上,黎雄做了个梦中梦,梦中的他成了一个身负伤人案的在逃犯,穿越时空回到从前的莞城,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一些相关的回忆,接着发生了意外的车祸,掉进了另外一个梦,那已是回到家乡自首服刑出狱后,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放开任由车轮滚动在很长很缓的下坡路上。
两个同是肩负压力的人重获自由,不同的是,一个是逃离在外的人为了自由回到家乡自首,一个是为了自由的人从家乡逃离到外地甩脱羁绊。
黎雄的脑海出现了两个自己,甲对乙说:“这么做对吗?”
乙说:“不管了吧,反正迈出了步子,就一条路走到黑。”甲笑了,乙也笑了。
在那些非主流的照片里,曾见过有这么一句话:“自己选择的路,就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黎雄,天亮了。
Episode 4
有了信念,什么事情都好办。以前上学的时候门禁太紧,出门或者在家都有父母的诸多限制,黎雄只能在住校期间跑到学校的电子阅览室上网看看电影,高三的时候看过一部叫《永无止境》的电影,里面有种叫做NZT的药可以让你所向披靡,它的作用就是让你知道要做什么,怎么做。现实中并没有这样的药,假如说有相类似功能的话,那应该就是信念了吧。
黎雄两天一个城市地跑,一天游览一天赶路,在天黑以前赶到另外一个城市,虽然是个比较辛苦的体力活,住的吃的也不是十分好,但这些日子里的黎雄过得非常快乐。沿海一线比较发达,对于相距较远的城市,比如从深圳到汕尾,从汕尾到汕头,从汕头到漳州,纵使一天过不了第二个市区,也有县镇可以留宿。
省却了住宿费和交通费,不过平时吃饭加上自行车的修理,黎雄在旅程的中途便成了涸辙之鲋。撇开初中高中学的那些也快要悉数还给老师的所谓“有用知识”,黎雄一无技能二无经验,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再看看自己现在身处何方,眼前这条绵延数里的陶瓷街,连街灯也是陶瓷的地方,没错是景德镇了。
“喂,小伙子,会不会盛盘子?”
“盛盘子?”
“就是做服务员!你连这个都不会,我们用不了你,去去去。”
“……”只好到别处去了。
“你懂旅游吗?”
“我从东莞骑自行车一路旅游过来的。”
“我不是问你从哪里来怎么来,我问你究竟懂不懂。”
“我可以试试。”
“念两段来听听。”
“哦。景德镇是我国有名的瓷都,自元朝开始成立,其中的瓷窑”
“你在背书吗?对不起,请另谋高就。”
……
“你是学生?”
“刚毕业,只是在旅游途中赚点旅费。”
“好,这么说你不会呆久了?我陶瓷厂这里只招长工。”
“我不会,不会烧瓷的。我可以帮你点账,一般像贵厂这样的厂商不会请专门的会计都是自己管账,我可以帮你整理清楚。”
“账簿是很重要的文件,我怎么信得过你。”
“就是因为我是外地的而且不会待很久您才可以相信,本地的类似产业实在太发达,本地人难担保不是卧底。我可以把学生证给您看看。”
“哈哈哈,好,还了解过一点行情呢。你可以留在我这,不过我有要求,你必须住在我家。报酬每天七十。”
“不想打扰老板,那我住天台可以了,我有帐篷。”
“放屁,你以为你是在山西挖煤啊?我说了算。今晚来我家吃饭。要是别人知道我请了人还让住天台,我脸往那儿搁,你赔不赔得起这损失。”
“……”
找到这份工作是到埗后的第四天,其时黎雄的口袋只剩下六块,连到大排档吃个盒饭还差一元。事情没有先前在深圳时想象中那么顺,也没有太难。
十天以后,每天坐在老板家书房的黎雄已经把瓷厂的账整理得一目了然,他对老板说要继续赶路了,老板看了账很满意,爽快地支付了工资还加三百凑够了一千。黎雄只能说是自己幸运,碰上了个善良的老板。他握住老板的手,留了影。
Episode 5
跨上擦得铮亮的自行车,黎雄继续“在路上”的状态。下一站是黄山市。家里的相册,年轻的父母就曾在黄山风景区合过影,那时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就曾两个人到这里来玩,转眼黎雄已经成人了。在景德镇停留的时间里,黎雄住在老板家中,老板不在官场和大商场,不必每天应酬,黎雄看着老板一家在饭桌上的融洽气氛,总觉得自己是个煞风景的外人,尽管人家没有这么说。
以前他觉得在自己国家的国土上,每个中国人可以融到每一寸土地中。这些天来,她渐渐明白了“家”是始终要有的。他曾在电话亭中打电话回家,每次总是不说一句话就挂掉了,电话的那边是激动的父母的一句句询问。他的心头开始有了丝丝内疚。尤其如今踏足在有份促成父母一段姻缘的城市里。
黎雄心中,渐渐有了决定,到南京看看,然后就回家。
他加快了脚步,终于在过了因为矿产而发展起来的马鞍山市以后,来到了南京。六朝古都,十朝重城,还有根植于每个国民心中的国仇。
黎雄到南京大屠杀罹难者纪念碑拜祭了以后,却没有多大心思去参观其他的景点名胜,去感受风土人情。孔子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永远在很多所谓大事之前,一路来黎雄终于明白这个字怎么写了,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再有如何张狂和逃离的叛逆之心,家始终是家。不经不觉,一个多月就这么过去了。
他到火车站买了票,托运了自行车,走上软卧车厢。爸,妈,不肖儿回来了。点了点数,从东莞到南京,一共用了一千块,手头的钱买了车票托运了自行车还有几十元剩下。
他想起了一首自己没有听过的歌的歌名,陈绮贞《旅行的意义》。这一趟旅行,真的,意义非凡。
回家。不是以梦中那个在逃犯的身份,感觉真好。黎雄忽然想起了高考时做的那篇英语阅读,故事说的是儿子在生意失败后,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偷偷溜走,抛弃了所有的联系方式甚至是自己的身份。那笔钱让他在外地风光过一阵,后来还是输得一塌糊涂。成为流浪汉的他多年后回到自己的家。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亲人,于是写了封信说让父母如果想见到他就在周四把白手帕挂在门口,不想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做,他到时会判断究竟是走是留。当天他早早出现在路口,惊讶地发现整个屋子都是白茫茫一片,枕头袋的背面,纸巾,毛巾,所有白色的东西。他发疯地奔回去,不惑之年的他哭得像个小孩。
Episode 6
两天后,东莞。皮肤的颜色黑了不止两倍的黎雄出现在了街口。附近的街坊每个人都有成为一等八卦媒体记者或是狗仔队的潜质,从地底冒出来一般突然出现了一大群。黎雄径直向家里走去,对街坊的七言八语置若罔闻。父母奔了出来,帮黎雄拿东西让他回家,激动地有些口齿不清。这样的情形是不可能出现打骂的,要有也只有眼泪。
一家人吃过了最饱的一顿饭。黎雄说了一些路上的见闻,父母都低下了头。
“儿子,是爸爸不好。”“妈不该管你太严。”
黎雄岔开话题:“咱到东江边走走好吧?”
两老异口同声:“好,好。”
“这是我第一晚睡的地方。”妈妈哭得像个泪人,微弱灯光下,他看到父亲的眼睛也是泛着波光。
“爸,妈,对不起,那通知书,我没有听话填了自己想读的大学。”
“儿,那是你自己的路,你喜欢就好。”爸爸的声音有难以掩盖的起伏。
仔细看自己的城市,原来也是美丽非常。这是我们的家,一个我们有着难以替代的感情的城市,我们对它而言也是如此。一阵风刮过,有些微凉,带着花香。桂花落了,玉兰花落了,树上的花哭了。霎时间,花落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