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故乡老屋是我们儿时的乐园,随着年轮的不断翻滚,老屋已经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或许这已经注定了它终究要走到今天破败的结局。
从母亲和其他乡邻的口中得知,给老屋砍下第一刀的,是大堂屋西侧的凡叔。凡叔娶的婆娘跟母亲是隔房姐妹,我们称她大姨。凡叔养育着四个孩子,三儿一女,还供养着一位年迈的认父。称他认父,是因为凡叔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由于挨家住着,老人又是独身,孩子自幼随红军参加革命一直杳无音讯,老人以打鱼维持生计,村里村外四处奔波,隔三差五带些鱼虾回来,一家老小与老人关系融洽,逐渐算作一家人了。一家七口人就占据了一间大正房和两小间偏房后的小屋,两间小屋,一间老人住,一间作灶屋,剩下这间大正房就是一家六口人起居的处所。
记忆中,凡叔家这间大正房还是老屋大多数人进出院落的近道,穿过正房,向北爬一道短坡,能够很方便地进入去乡镇的稍微宽敞的机耕路,现在想来,当时人们朴实的乡情令人肃然起敬。
凡叔家的大正房与我家大正房于正中的大堂屋东西对称分布,格局、大小完全一样,所不同的是,我们家在中间用薄墙南北隔成两间,再加上楼上和大正房后面接出去的一间,也勉强能够住下。更重要的是,我家四姊妹,三女一男,随着孩子一个一个长大成人,家里常住的人越来越少,而凡叔家却越来越需要更多的房子。
大儿子金娃到了成婚独立门户的年龄,凡叔在老屋通往机耕路的西侧竹林空地上盖了一处新房,东挪西凑,耗光了家里多年存下来的米面,在众乡亲鼎力帮助下,总算把老大的家立起来了。
在拥有紧挨着大堂屋东西两侧正房的顺叔到老屋东侧土地田那儿新修“耕读传家”大院后,靠东侧的一间转让给我家,靠西侧一间转让给了凡叔,这一间也就成了凡叔家二儿子银娃的新婚小窝。
此后几年里,银娃夫妻恩爱,辛勤、精心伺候着那几块田地,日子也算过得去,又有了跟妈一样可爱的宝贝女儿,小家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就像父辈们那样终身守候着这片土地,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故乡老屋在修修补补中,或许还能矗立在这儿聚拢着这群淳朴乡亲及他们的子孙。
随着那一声春雷,活力四射的大地上,向往美好幸福生活的人们四处奔忙。这股如歌般的春风悄然吹进了川北偏僻的小山村,人们突然意识到死守着几分地累死累活也难以把崭新的生活带进自己的家庭。
银娃习惯了也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每天一早跟随师傅到附近做石匠挣些零工钱,傍晚回到家还能帮着干些农活或家务,实在太忙的播种或收获季节就不外出,与婆娘一起把农活干好,这毕竟是农民的根基。
但银娃婆娘是个思维活跃的女子,出嫁前,母亲去世早,她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后出落得水灵灵的,可惜家境贫寒,难得找到大户人家,在媒婆的一再撮合下,来到银娃身边,也算有了一个不错的归宿,也有了活脱脱就是自己再生一样的水灵女儿,虽说家境还显得有些寒意,但日子在忙里忙外中也算平稳度过。可现在她听说,通过自己努力,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比现在好一些的生活,她有些坐不住了。
在与银娃三番五次沟通后没有得到响应后,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她要南下广东务工。这个决定,是在她莫名失踪近三个月后,一笔款项从广东东莞寄回到银娃皲裂的手上时,才暴露在小山村刺眼的阳光下,关于她无情地抛家弃女的责怪才慢慢退潮,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女人真能干。
这不,这年年关前,她笑容盈盈地回到故乡这个依旧祥和的老屋,随之带来的是更大的消息,她要盖新房,盖一座单独的院落。在众乡亲的卖力下,一座新院落逐渐呈现在众人眼前。在新房落成时,银娃在老屋的那间大正房也在刀锯下拆除了。
别人的东西,在离开时带走,无可厚非。这一拆,完整的老屋一分为二,每次看到时,总像是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南方的雨水多,伤口处没有足够宽的屋檐遮挡,高高的老土墙逐渐松软、剥落,由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都成年累月在外打拼,老屋公用的大堂屋没有得到及时修缮,紧靠银娃拆除的那面高墙率先垮塌。破败的景象开始提醒其他住户赶快搬离这里,去营造自己新的住所。
平心而论,要把老屋衰败的责任都归到凡叔家也是不公平的,他只是在大家动念之前下了第一刀而已。
就拿我家来说,姐妹们都各自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只是逢年过节回来耍两天。我也因为常年在外漂泊,一般两年才能回去一次。在父亲去世后,孤身一人的母亲头几年带着妹妹家的二女儿,住在空落落的老屋,我们也都不太放心,后来就长时间到姐妹家居住,老屋经常是一把老锁照看。
川北的老土瓦房,每年在夏天雨季来临之前都要翻盖一次,彻底清除积在瓦房顶上的落叶和沙尘,扶正屋脊上松动错位的青瓦,更换破损的瓦片,以防雨水渗流进屋。
瓦房的翻盖都是一家之主负责,因为他最清楚瓦房的习性和问题,也因为他是最有责任心。记得父亲在世时,每年到了翻盖房顶时,他都会选择一个合适天气的日子,搭上长长的木梯,沿着正房与偏房转角处爬上房顶,从房檐处开始,小心翼翼地把瓦片一片一片的掀开,用扫把把檩子、槨子上的灰尘打扫干净,再一片一片地铺好瓦片,这样一块一块地翻盖,逐渐向最高的屋脊翻盖过去,最后用多层瓦片重叠在一起压在屋脊上,就算完工。
瓦房翻盖,说来简单,但也有很多技术活在里面。瓦片在槨子上由屋檐向屋脊一片压着一片叠置而去,形成流水的沟槽,相邻两条沟槽之间,再用瓦片一片压一片盖在沟槽的结合处,整个屋顶的瓦片就像波浪一样。经验丰富的人翻盖房顶时,能够恰当掌握瓦片叠合处的距离,这样,既能保证大雨时不会因为积水而漏进屋里,又能更多的节省瓦料。
家里确实没有翻盖房顶的人,那就得请村里会翻盖的人来帮忙,村里人称他盖匠,既然是匠人,那都是大家信得过的,不仅技艺纯熟,更重要的是人品好,大家都信任他,把这个事情交给他,不仅可以节约瓦料,一年里还不会为屋漏闹心。
记得小时候,村里请人翻盖房顶时,都不会给盖匠工钱的,但毕竟这也是一个家庭挺重要的一件事,因此,都会请盖匠吃顿好饭,至少要在高于家庭的平常饭菜。如果吃面,一定得有几个煎鸡蛋,如果吃米饭,一定得有碗热腾腾的肥肉片,完工后的饭,一定得有点酒。即使有困难,也要从邻居家借点食材才好。这样,匠人干活细心、麻利,不窝工,不窝料,自己也与盖匠密切配合,日后也放心。
说起与盖匠的配合,主要是给他传递需要的工具和瓦材。盖匠在房顶,主人在地面,传递这些东西基本都是靠“扔”,最让我觉得好玩的是扔瓦。地上的人把四五片瓦叠在一起,看准角度,用准力度,向房顶的盖匠扔过去,瓦片不偏不倚,稳稳落到盖匠的手上。另外,盖匠在翻盖房顶时,不可避免会掉落一些东西下来,地上的主人就得看好,不要有人随意走动,以免造成伤害。
由于母亲后来长时间在姐妹家居住,有时就不能及时请人翻盖老屋,也就造成局部漏雨,高高的墙体部分被雨水淋坏,特别是在正房后加盖的那间屋,由于屋顶坡长,又堆积很多落叶,漏雨更加严重,有两年回家看到破损的矮墙,都有些担惊受怕。明知道也不会回去居住了,几年后,也就懒得再去翻盖修复了。逐渐地,破损一个洞,倒塌半堵墙,大概不到四五年的时间,我家居住的正房就全部坍塌,如今回去只能看到杂草丛生,从还独自矗立在草丛中的门框,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房屋的位置和格局来。
如此想来,村里老屋无情的消失,我也是“出了一份力”的。长期在外,无暇顾及,虽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细细想来,心底那股逃离村庄的意识才是缘由的根本。
自上学开始,老师们的“跳出农门”的督学圣言,给每个农村孩子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迹。认真读书,努力读书,一切动力源泉都来自走出这个村庄,离开这个自己多年后日思夜想的老屋,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一个无根漂泊的异乡人,操一口浓浓的川普乡音,在人生的旅途颠簸前行。
说来惭愧,自从那一张红彤彤的通知书飘到手上,故乡就与我逐渐远离、逐渐隔膜,而后又逐渐念想、逐渐梦萦,我想,最终还要逐渐再次亲近、逐渐再次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