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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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啦!”随着大门缓缓打开,母亲那瘦削的脸庞满载着笑意出现在眼前。

寒星抬起头,直视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而坚定,坚定而犀利,即便是笑着,也总有一种无法抗拒和不容置疑。不过今天,好像温柔更多一些。

但寒星还是很快败下阵来,“嗯”了一声便垂着头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快收拾收拾洗手吃饭了!”母亲在她身后喊,然后脚步声通向了厨房。

走进卧室,放下背包,仰面躺倒在床上,深深呼了一口气,可是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突然间又绷紧了。寒星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是阳光的味道。只要天气晴好,母亲就会把她的被子褥子扛到天台上晒一晒。她们已经在这个朝北的两居室住了十五年,但寒星对这种味道从不陌生。

母亲知道她回来,一定刚刚晒过被褥。想到这里,寒星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一边痛恨着这味道,一边疯狂的纠结着到底怎样跟母亲开口。

“收拾好没有,开饭了哈!”母亲在外面喊。

寒星站起身,捋了捋头发,走出房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

去洗手间狠狠洗了把脸,可九月份的广州自来水都是温吞的,不清不爽,更增添了几分烦躁。

走到餐桌前,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一碗米饭,拉了拉椅子坐了下来。

“怎么了?有气无力的样子,备考很累吗?”

“嗯……”

“来来来,吃块儿牛腩,又补气又补血,”没等寒星说话母亲就夹了一块放到了寒星碗里,“这可是我让菜场的刘胖子专门留的最好的部位。还有这个莲藕,正当季,去去燥。”说着,又给寒星夹了一片莲藕。

寒星吞回了后面的话,反正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咬了一口莲藕,脆脆甜甜的。她边吃边看了看和莲藕炒在一起的木耳,心想:那才是我的菜。

“哦,对了,还有月饼,我去拿过来,等下吃完饭多少吃点吧,过节呢!”母亲边说边起身去拿月饼。

寒星的内心越发不安起来,可不是,自己不是因为过节才回来的吗!而下一刻,不安变成了一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并夹杂着隐隐的愤怒堵住了喉咙,一口米饭嚼了半天都没能下咽。

母亲拿着月饼回来了,稻香村的枣泥月饼,没有任何意外。寒星六岁那年中秋节,母亲的一个朋友从北京寄了一盒稻香村月饼,不喜欢南方咸蛋黄口味的寒星好像发现了宝藏,对枣泥月饼爱不释口。于是,此后的十五年,母亲再没买过其他口味的月饼。

重新坐了下来,母亲边吃边说:“还有一个星期考试,最后几天也别放松。一回生两回熟,上次就算涨涨经验,这次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对吧!”

寒星不由得停下了筷子,头“嗡嗡”直响。

“妈,其实......”寒星抬起头。

“唉,好了好了,今天不说考试的事儿,好不容易回来放松放松,说点别的,说点别的。来,尝尝这个鱼汤怎么样。”

看着母亲微笑的眼睛里透出的柔光,寒星犹豫了一下,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嗯,挺好喝的。”这口汤也把她刚刚已到嘴边的话冲回了喉咙。

“你最近有没有看到那个新闻,”母亲说,“一个女的生了个女儿,被重男轻女的奶奶踩死了,这个女的竟然说原谅那个老太婆,真是神经病!那个老太婆,不枪毙都不解气……”母亲越说越激动,“当年,要是......”

“要是你没看见,要是我就是那个小女婴,是不是挺好的!”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寒星如同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正撞上母亲那如利剑一般射来的目光。母亲的眼睛死死盯着寒星,嘴唇微微颤抖着,脸因为愤怒而变了形。

“啪”的一声,筷子拍在餐桌上的脆响让寒星打了个激灵,仿佛终于被人从撑不破的迷雾中拉了出来。

“我,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妈,妈......”

“嘭”的一声,母亲房间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妈,妈,你开开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你开开门......”寒星慌乱地拍着门。这时,里面传来了抽泣声。

“这么些年,为了你,我容易吗!......”抽泣声中,母亲的话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这些话,寒星从小到大不知听过了多少遍,以至于在她脑中,早就形成了生动的电影画面随着母亲的哭诉自动播放。

一个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婴,来不及品味初为人母的喜悦,就要承受重男轻女的婆婆无情的挖苦和白眼,连自己的男人孩子的父亲也是左一个皱眉右一个叹气。寒冬腊月,在没有取暖设施的北方农村,坐月子的房间如同冰窖。而比空气更让人寒冷的是人心。

一天中午,女人哄睡了孩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厨房给自己煮碗蛋花汤。等她端着热气腾腾的汤回来房间的时候,愕然发现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婆婆竟然在里面,手上好像拿着她的枕头,跪在床上往下摁着什么。

“咔嚓”一声,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女人疯了一样上前一把把婆婆从床上拽翻在地,一只手抱起孩子,紧紧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慌乱的在孩子憋红的小脸上摸了又摸,接着又探进襁褓里面。孩子烦躁的皱了皱眉,小嘴张了张。这时,一个水滴掉在了孩子的鼻尖上,孩子扭了几下,“哇哇”哭了起来。女人喘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尽管双眼已被泪水模糊,她还是看到了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门口的婆婆投来的充满厌恶甚至恨意的那一瞥。

女人当天下午就收拾好东西抱着才十几天大的孩子从村里走到镇上,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回到了县城里的娘家。可她前脚刚到家,后脚男人就追了过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先回去再说,因为按照他们村的风俗,坐月子是不可以在娘家的,太不吉利。

女人看了看男人因懦弱而羞愧,因羞愧而愤怒的脸,冷冷地甩下了两个字:离婚!

县城不大,县一中某女老师带着还没满月的孩子跟同为一中老师的丈夫离了婚,这事儿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女人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一年之后,女人考上了省城某高校本科成人教育,而那个前夫的现任妻子,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女人带着孩子去了省城,一边读书一边做兼职老师一边带娃,日子艰苦而充满希望。三年之后顺利拿到学位的她在当地找到了一份全职中学老师的工作。又过了三年,偶然看到了一家广州的新办中学招聘老师,她头也不回的带着孩子来到了这个她之前从没来过的在她的家乡人眼里天高水远的地方。

电影进行到这儿,寒星终于作为主角走进自己的脑海里。这也是寒星有着清晰记忆的开始,同时也是她用自己的双眼而不是通过母亲的言语来认识母亲的开始。

母亲衣服的主色调永远是黑白灰三色,十年如一日的短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而一丝不苟也是她对待工作和生活的态度。

母亲从普通的语文老师做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没过几年就做到了教导主任,之后又升到副校长。但工作的忙碌对两母女的生活并未带来太多影响。长大以后,寒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母亲是怎样做到传说中的事业和家庭两不误呢?结论是,大概因为所谓家庭只是她们两个人而已,一点不繁琐。

母亲对寒星的关心爱护是不言而喻的。这也使得少时的寒星每次考了99分时面对母亲失望的眼神会内疚不已。母亲每次考试前都会鼓励她说:“你看这些知识点妈妈都已经帮你复习过了,是不是根本没那么难。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一百分的,加油!”

随着学业难度的加深,当一百分不再是切合实际的目标,母亲会这样鼓励:“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考第一名的,加油!”

面对这样的鼓励,寒星越来越喘不过气。直到高一时有一天晚上上完晚自习,寒星因为和同学讨论题目而回家晚了十五分钟,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正撞上母亲惊慌失措的面容,而且满脸泪水,仍在抽泣。寒星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一下子抱住她哭着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那天晚上,一种窒息感压迫着寒星久久无法入睡。

之后,寒星越发努力学习,她暗暗计划着,大学一定去另外一个地方,越远越好。

然而,这个计划最终落空了。母亲在她高二快结束时被诊断出乳腺癌。虽然当时在治疗阶段有亲戚过来帮忙照顾,并没有占用寒星太多学习时间,但是医生说,得了乳腺癌的人一定要心情愉悦,最好不要动气。

寒星留下来上大学了,母亲本来让她报考当时最为热门的生物工程专业,但高考发挥失常导致寒星没有被第一志愿录取,而是服从调剂到了学前教育专业。母亲在那个高考后的暑假里接连去了几次医院。而寒星在对母亲的负罪感中却慢慢真心喜欢上了学前教育。

电影放到这里,寒星突然间意识到好像母亲房间里很久没有声音了。寒星努力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真的没有声音了,没有了抽泣声,也没有了说话声。

寒星不由得紧张起来,刚要抬起手敲门,“哐”地一声,门开了。

母亲看了一眼寒星,然后慢慢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寒星正想着该如何道歉,只听母亲说:“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寒星赶紧坐了过去,面前那碗刚刚还热气腾腾的鱼汤已经凝结了一层油膜。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考司法考试去当律师吗?”

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儿子考上了法律专业吗?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句话如鲠在喉,寒星说不出口。

“没错,我就是想让那些重男轻女的混蛋们看看,女孩到底哪一点不如男孩!”

寒星一言不发,毕竟这些年,类似的话母亲说过不止一次,而且常常鼓励她说:“有些人总说女孩子就算小学学习很好,一到中学还是会不比男生,真是天大的偏见,我们寒星只要努力,肯定不比任何一个男生差,对不对!”而寒星在初二时有一次意外偷听到母亲和外婆讲电话,终于明白“任何一个男生”主要就是指那个男生,那个准确的说应该称之为弟弟的男生。

“不仅如此,寒星,你难道不觉得你应该有一种使命感吗?”母亲这句话让本不以为然的寒星下意识坐直了一些。

“你差一点点就成了重男轻女这种恶劣习俗的牺牲品,可是今天,还有多少女童仅仅因为自己的性别而被虐待被忽视,你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帮助她们吗?学法律,做律师,不仅可以让那些恶人看到女人也可以很厉害,而且你就还有了知识和武器去对付那些不开化的刁民。所以,你再也不准说什么‘要是......’之类的话。”

听到这里,寒星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还肩负着这么重大的责任。震惊之余,寒星竟然有了些许热血沸腾之感,同时却又充满疑惑,因为母亲这番慷慨陈词的语气和以往的那些鼓励太像了。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还有一个星期,加油,我相信你这次一定可以!”母亲边说边把一块儿月饼递到了寒星手里。

寒星拿着月饼,内心纠结不已。一个星期后的司法考试刚好和她的另一场考试冲突,那是她七月份大学毕业以后入职的幼儿园组织的职业能力测试。在母亲眼里,幼儿园的工作只是跳板,而在寒星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事业的东西。

寒星本来想跟母亲硬碰一次,告诉她自己决定放弃司法考试。然而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有太多事情需要重新考虑。

寒星看了看母亲早已恢复平静的脸庞,依然那么坚毅。她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饼,很甜的枣泥馅,却第一次发觉后味竟然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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