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了华晨宇的《七重人格》,又读了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于是想写一个奇怪的故事。
1.
我养过一只知更鸟。她的名字叫安琪儿。
在院子里捡到她的时候,她的翅膀受了伤。
我把她养在一只金色的鸟笼里。笼子上有蔷薇形状的花纹,颜色好像月光下的冰面。只有这么漂亮的笼子才配得上美丽的安琪儿。
安琪儿的尾巴很长,这使她显得修长而优雅。她从颈部到胸膛都是鲜艳的橙红色,好像被阳光亲吻过的玫瑰花。而她的翅膀是天空一样纯净的蓝色。
书上说只有雄性的鸟儿才会有鲜艳的色彩,雌性大都颜色黯淡。但我的安琪儿,她是金色城堡里的公主。
或者是个天使。天使不分性别。
“杰吉儿,”门被重重敲了两下,然后被用力推开,母亲站在门口,“你在干什么?快点,上课要迟到了。唉,简直慢得像一只蜗牛。”她抱怨道。
我下意识地抱住鸟笼,试图用身体挡住它。
“别玩那只空鸟笼了,听到没有。马上给我下楼来。”母亲的声音消失在楼梯上。
“再见,杰吉儿。”安琪儿站在笼子中间的秋千上,歪着头,愉快地向我告别。
2.
几个年轻的研究员陆续走出会议室,我整理着手上的资料,故意落在最后。艾伦看了我一眼,似乎知道我有话要说。他略微发福的身体陷在转椅里,舒服地架起一条腿,似乎这样子会令他看起来更有权威。
“艾伦教授,我上次跟您提过的那件事,就是H大学牵头的那个心理学课题,不知道您的想法怎样?”
“唔,那个课题,你很有兴趣吗?”他反问道。
“是的。”我迎向他的视线,尽量显得从容自信,“这跟我这几年的研究方向很契合。您知道我一直希望能更深入地研究这个领域,关于多重人格障碍,它的心理诱因,以及治疗。”
艾伦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是你手头的项目已经到了关键阶段,你分得出精力吗?”
我手头的项目,那其实是艾伦手上的课题。然而研究工作主要由我和其他几个更年轻的研究员负责。当然,如果这项研究取得成果,艾伦会是论文第一作者。荣誉和功劳归属于他,理所当然。
“我会安排好时间,绝不会影响手上的项目。”我必须争取一下,“我真的很想参与那个课题,您知道,这次的课题负责人是这个领域的权威,这种机会不常有。”
艾伦看了我一眼。我后知后觉地意识道,或许我不该用“权威” 这个词。艾伦似乎受到了冒犯,虽然我完全没有拿他来做比较的意思。
“艾伦教授,只有通过您的推荐,我才能有机会。”我试图弥补自己的口不择言,语气更为殷切。
艾伦往会议室门口看了一眼。露茜站在门边,手里抱着书,玫瑰灰色的连衣裙包裹出姣好的曲线。她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鼻尖翘翘的,带着几分学生模样的稚气。露茜是艾伦的研究生,再有一年就该毕业了。
“杰吉儿,”艾伦整理着手上的资料,暗示这场对话是时候结束了,“你知道,下学期该有新的终身教授名额了。我手里有几个后选人,正在斟酌。”他看了我一眼,“要是你手上那个项目到时能有好的进展,这推荐就更有分量了。懂吗?”
他拿着一沓资料站起来,鼓励似地冲我笑了笑。“至于你说的那个课题,我的建议是一步一步来,先把手里的工作做好。年轻人有野心固然不错,但是做研究,就得专注。懂吗?”
“是的,艾伦教授。” 我木然地点头, “是的,我懂。”
艾伦从容地走出会议室。虽然身材有些发福,但对于他的年纪来说,艾伦仍然可以称得上是风度翩翩。露茜和他一起走进办公室。他用一只手从身后关上门,另一只手扶在露茜纤细的腰肢上。
3.
我几乎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艾玛欢快地迎过来,像只猫儿似地撞进我怀里,全然不顾身后打趣似地嘻笑声。
她穿着款式古典的米色套装短裙,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圆而小的耳珠上戴一粒水晶耳钉,优雅得就像香奈儿广告上的女郎。她得体而漂亮。
今天是艾玛的二十三岁生日,也是我们将要宣布订婚的日子。
“工作很忙吗,杰吉儿?今天可是要紧的日子。”丹弗斯太太冲我微笑,态度和蔼,使我不得不再次为自己怠慢了艾玛而深感羞愧。
“下班前有一个实验出了点问题,耽搁了一会儿。真是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说。
“已经解决了吗?没影响你的工作吧?”艾玛关切地问。
我摇了摇头,拍拍她的手背。
“女儿已经不向着你了。”丹弗斯先生对妻子说,接着转向我,“认真工作是应该的,前提是我女儿没意见。你知道,我们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委屈。本来不想她那么早出嫁的。追求她的人这么多,何必急着做决定。谁知道我这个女儿,从小温顺懂事,这回竟然这么有主见。你可不要辜负她。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的,但不要拿工作来当借口。”
“爸爸,别说了。”艾玛撒娇道,“您已经下班了,董事长先生。”
“杰吉儿,你在大学研究的是生物医学?”坐在旁边的鲁波特先生问道。他是丹弗斯先生的生意伙伴,是业界有名的风险投资人。
“是的,脑科学方面。”
“唔,”鲁波特先生显得饶有兴趣, “我听说最近有好几家医药公司都在开发治疗阿兹海默症的新药。这个你了解吗?现在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都面临老龄化问题。这个药要是开发出来,一定很有市场啊。”
“阿兹海默症我了解得不太多。我的研究方向偏心理学,比如抑郁症,和人格障碍。”
鲁波特先生露出惊讶地表情,“唔,精神类疾病,那市场可就小得多了。”
我点头,“是的,市场小,研究这一块的人也少。可是总要有人去做,病人在痛苦中才能抱有希望。”
鲁波特先生没再接话。谈话内容显然超出了他感兴趣的范围。
艾玛亲昵地靠过来,“杰吉儿,我大一的时候第一次旁听你的课,当时你也说过这样的话。”她面颊带着淡淡的绯色,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就是那时候决定追你的。”
宴会还在继续。艾玛今天特别美。富人的社交游戏,她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但我需要一支烟。于是我离开人群,走到露台上。
“杰吉儿,杰吉儿,杰吉儿,”安琪儿半倚在栏杆上,发出鸟儿一般的笑声,“她可真是个好姑娘。你在不安些什么呢?”
“嗯,她的确是个好姑娘。有时候我宁愿她没这么好。”我眯起眼睛,仰头吐出一个烟圈。
“哦,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没有人。”她轻快地说,“人们本不该抱有那样的幻想。”
我侧头看她,“那你呢?你能吗?”
她半倚着栏杆轻轻摇摆,好像沉浸在音乐之中——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某种音乐。月光使她的影子变得虚无。
“我能啊。”她像鸟儿一样歪头,张开手臂,“你知道的,杰吉儿,我就是你。”她拥抱我,同我交换了一个吻。
4.
艾伦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书架上成排的书已经搬空,书桌上的手提电脑合上了。如果说这间屋子曾经遍布着属于某个人的痕迹,这些痕迹已经被全部抹去。
年轻的研究员们窃窃私语,交换着对艾伦突然离职的震惊。也有人来向我打听消息,我只是摇头微笑,表示自己也同样不知情。
校董们的解释是艾伦教授出于私人原因无法继续执教,向学校请辞。
当然是私人原因,那些关于骚扰女学生的匿名投诉。
我将录音笔丢进抽屉最靠里的角落,锁上锁。出于说不清的某种原因,我没有立刻将里面的内容删除。
5.
这段日子我很忙,比以前更忙。艾伦离开后,他原来那个项目现在由我全权负责。在这个项目组里,我的资历仅次于艾伦。而事实上,自从开题以来,项目的研究进度一直由我负责,我甚至比艾伦更了解每个环节的进展和阻碍。那些年轻的研究员们现在都向我报告,态度谦恭有礼,就像从前对艾伦一样。而我也越来越习惯于在会议室那张长桌的首座上架起一条腿,从容地审视,解答,和评价他们的工作报告。
H大学的心理学课题已经通过了我的项目合作申请。这意味着我将要牵头成立一个子课题组,和那些专家们一起,研究我一直以来最感兴趣的题目——多重人格障碍。
工作上的事情占据了我几乎所有的时间,以至于我快半个月没见到艾玛了,只能通过电话在睡前短暂的时间同她聊上几句。
但艾玛从不抱怨,她乖得像一只绵羊。这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一个传统文化里教育出来的理想主义者。女性温柔顺从的教养,加上对科学和慈善的盲目崇拜,使得她在自我牺牲这件事上甘之如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与其说喜欢着这样的艾玛,不如说,我享受着她心甘情愿赋予我的优越感。
但我是爱她的,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敲门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露茜站在办公室门口,抱着她的手提电脑。艾伦离开以后,她申请转为我的研究生。
“论文进展如何?”我和蔼地问她。
露茜在我办公桌对面坐下,手提电脑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她今天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方形领口,衣袖上半部分宽松,只在袖口的位置扎紧,好像鼓起的莲花瓣。她看起来真像一个高中生。
“论文初稿快写完了,进展顺利。”她说,“不过,海德教授,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在多重人格障碍的治疗中,教授您比较主张整合法,还是消除法?”
我有些出乎意料,这个问题并不难答,但这并不是她的论文方向。
“现在医学界普遍主张整合法,引导不同人格间的内部沟通,拆除人格壁垒。后继人格一旦形成,就有很强的存在意志,强行消除的话,会造成病人的抵抗情绪,不利于治疗。这些观点,我也是赞同的。
更何况,如果采取消除法的话,由谁来决定消除哪一个人格呢?谁有权力去做这样的决定呢?”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教授,听说您和H大学将要成立一个联合课题组。我很想学习一下。”
我当然知道她并不是来请教问题的。系里都知道我正在为新的课题组物色研究员,而她正在为毕业做打算。
“这个本来不是你的研究方向。不过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先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如果是正式申请的话,你需要递交一份简历,然后参加笔试和面试。”
我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这个你可以拿回去学习一下。”
我随手翻了一翻,确定书里面没有夹着什么私人的东西。
露茜跟过来,站在我身旁。
我把书递过去的时候,她正伸手来接。书的背面,她的手指覆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上,温热而滑腻。她停下动作,没有马上把书从我手中抽走,反而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
“我看不懂的地方,可以过来请教你吗?”她扬起视线,睫毛轻轻巧巧地一闪。
“当然。”我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她,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头发里的香味使我心跳加速,我不想让她发觉。
她慢悠悠摇晃着身体,抿着唇,迟疑而试探地与我对视。
啊,露茜,这个小妖精。我怎么会误以为你只是个清纯的女学生。我想起艾伦来,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家伙,我突然有些同情他。
但我岂会重蹈覆辙,像他那样。不,那未免太愚蠢。
“下周五H大学有个讲座。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去听一听。”我走回书桌旁,一边不紧不慢地向她发出邀请。
“下周五?”她挑挑眉毛。
“讲座结束得比较晚,所以,可能周六才能回来。”我接着说,“如果你对多重人格障碍这个课题感兴趣的话。”
不能在学校,我可不会像艾伦那样,露出蛛丝马迹,让人抓到把柄。
她听明白了。“当然,那太好了。”她会意地微笑,把书抱在怀里,妩媚地说。
吱——
窗前飞过一只鸟儿,拖着修长的尾羽,翅膀是天蓝色。从我坐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它。
露茜被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去,但什么也没看见。“一只鸟儿?”
我淡然地点头,“嗯,好像是知更鸟。”
6.
我的名字叫安琪儿。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认识一个人类,他叫杰吉儿。他是一所医学院的教授,研究精神类疾病,比如人格障碍。虽然我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总是在工作,总是工作,总是很努力。他说他想要帮助那些病人,减轻他们的痛苦,虽然他们自己可能并不这样觉得。
可是为什么呢,杰吉儿?我问。如果他们自己并不感到痛苦,痛苦的是谁呢?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然后他说,也许“感到痛苦”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描述,但是,安琪儿,如果一个人不能确定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难道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吗?
我想,会为别人感到痛苦的杰吉儿,他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杰吉儿有一个女朋友,她叫艾玛。艾玛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她配得上所有美好的称赞。
他们相爱,但这并不能减轻杰吉儿的孤独。
至于海德,唉,他做过不少坏事,比如欺骗,利用。做这些坏事的时候,他会陷入一种激动的心情;如果成功了,他会变得无比兴奋;大概一天以后,他会陷入沉默。
我并不觉得他会为自己曾做过的坏事感到难过,因为他总有办法自圆其说。你看,如果你打算成为一个坏人,那你首先必须具备合理化一切坏行为的能力。没有这样的本领,人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坏人的,因为你会感到痛苦。
但我也并不认为海德感到快乐。我想他是羡慕杰吉儿的,或者是嫉妒。所以他把自己和杰吉儿分开,装作不喜欢他。
海德就是杰吉儿——杰吉儿·海德。
我是安琪儿,我认识一个人类;他是杰吉儿,他是海德。
杰吉儿会与我分享他的孤独,而后我会笑着亲吻他。
海德不会与我分享任何秘密,而我会为他哭泣。
现在他们都睡了,不论是杰吉儿,还是海德。
天就要亮了,星星要消失在黑夜里,而我将化作一只唱歌的鸟儿。
我爱着你们,
爱着你们,
爱着你们,
…………
7.
我有一只知更鸟,她的名字叫安琪儿。她唱歌很好听。
她住在一只金色的有蔷薇花图案的鸟笼里。
有时候,她会飞出去。但我并不担心,因为她总会飞回来,总会。
妈妈在叫我了,我要上学去了。
妈妈看不见安琪儿。事实上,没有人能看见她,除了我。
所以,安琪儿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