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随时总能看到,小区长长的条凳上,孤单的坐着不想回家的老人们。有时霏霏细雨,有时艳阳高照,有时暮色苍茫……他们总是在那里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很长时间,草帽戴头上,墨镜遮着光,拐杖旁边放着……他们或低头凝思,或目不转睛望着远处那没有确切的目标……并没有因此要离去的样子。
我只要一有机会,就暗自观察着他们的举动。他们其实早已发现了我,却并未因此而拘束,照样保持着那有些放纵和不雅的姿势,如;把双腿平伸在另一半的空椅上,靠着背,打着瞌睡,随地吐着口痰……没有人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就一直缄口不语。但当遇到有人愿意主动与他们说几句的时候,他们也是乐意回答几句的。只是有些简单,如:嗯、啊、哦,再就是点一下头。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在 “没有什么了” 的时候,他们无疑地又回到自个儿喜欢的老样子上了。
由于我已是人到中年之人,我的父母在远方的老家居住着,前年好不容易盼来了二老,住了多久都不习惯。不是晚上睡不好觉,就是肚子闹不舒服,眼睛也干涩,鼻子也流血,三天两头嚷着要回去,后来回到了那个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好” 的老家,他们便一下子安静了,什么都变好了。正是基于这些原因,我才对居住在小区的老人们特别上心,有现实的思量,也有长远的考虑。
一天,黄昏时分,我坐到一个戴了墨镜的老人身边,他挪了挪腿,算是给我腾出一个座位来。“老人家,你怎么还不回呀,天已经黑了呢”。
他的目光并没直接看着我,连头也没偏一下,说道:“回去了还不是一个人,不如在外面多坐会儿好”。
说完这话,他才把头左右地晃了一下,示意还有旁边也没有离去的他们。
可能是惺惺相惜吧,他的周围确实坐着五六个无精打采的老人。由于才下过雨,地下很有些湿气。
这个老人我认得,以前和他有过很简单的交流,兴许他已经忘记我了吧。上次他给我说的,归纳起来大致是这样的:他的老伴已死去多年了。唯一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十多年没回过家了,电话也少有联系。现在有一个保姆给他白天煮饭,晚上回自己的家里住。这个保姆,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才死了丈夫,却是为了满堂的儿孙,来挣这份工资的。她也就成了他白天可以固定说话的人。
“你冷不?”
“不冷”。
“你戴墨镜是保护眼睛吗?
其实,我问这句话也有点莫名其妙,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还有交流的需要,反正我没想那么多。天都已经黑下来了,他白天戴墨镜我是看到了的,晚上干吗还依然戴着呢?
“嗯”。
他的回答直接而又简单,没有多余的字。对我来说,等于没说。因为我要的是结果。
“你有多少岁了?”
“九十了”。他自言自语地补充了后面这一句:“以前给你说过的”。
“哦,我忘记了。那你身体还不错嘛”。
我是想以此来考验他的记忆和反应力的。毕竟是古稀之人了,又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居住。
旁边那呆坐着的五六个人,依然还没有离去的样子。由于觉得没问他们,一个也没插话,仿佛五六个木桩矗立着。
回到家,我的心情异常沉重。
妻子看出来了,问我“怎么了?”
我说:“让我先想想吧,等会儿再告诉你……”。
晚饭后的电视节目,我有名无实地看着。临睡觉时,我才开口对妻子说话。我的话让她很是诧异。我说:“我们都应该在彼此还好好儿的时候,要先学会孤独,将来才能适应孤独……”
“你是不是看到楼下的老人们,触景生情了?”
“看到他们,我想起了老家的双亲。他们要是哪个先走了,剩下的那个必定孤独至死……”
“我们以后,难道不也一样吗?你说的话有道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好的夫妻也有分别的时候……”
我为妻子理解了我的话而高兴。“所以,我们在心里一定要学会坚强,即便将来一个离开了,另一个也要很好的生活着……”
“两个人生活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一个走了,留下来的那一个,还能很好的生活吗?我不相信会的!”,妻子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地又说道:“让我先走吧,我怕孤独……”
“生死哪由自己决定呢?如果不先适应孤独,我怕将来自己也害怕孤独了。所以,我才说要先学会孤独呢?”
“我们好好地干吗谈到了死?”,妻子忙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楼下那个老人,为什么总戴着那付墨镜吗?”
我以探寻的眼光望着她。
“他有老花,迎风流泪,那是他老伴生前给他买的!他有一次,告诉过我……”
时间过了月余,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又坐到客厅落地玻璃窗前,我喜欢边喝茶,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当我的目光自然地又落到那条长凳上时,发现那凳子上空无一人,连周围那些条凳上也不见人影了,这是平时根本就不曾有过的现象。
又联想到,有时我从外面很晚才回家,在灯光暗淡的小区路上,或者孤零零的长凳上,还能看到形单影只的身影在蠕动着。我总是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望望他们。现在,好像也没有了……
带着不祥的预感,我问妻子:“小区的那些老人,怎么一个也见不着了?
“戴墨镜的那个老人,找他老伴去了”,妻子有些哀伤地告诉我。“他为了使记忆不好的妻子,在见面的时候,还能认出他来,他戴走了那付心爱的墨镜……他儿子终于回来了,最后时刻,帮着他完成了最后的心愿!”
“那,那些老人们呢?”,我的意思是指,以前坐在他周围的那些孤独的同伴们,到哪儿去了?
“同伴死了,他们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