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土阿莫土群岛的马鲁特阿环礁岛，位于南太平洋辽阔的洋面上。按照人类使用的坐标系统，它位于南纬22.5度，西经135度。岛上有一个漂亮的岩洞，这在珊瑚礁岛上是比较罕见的。洞的出口隐在海平面之下100米处。如果你顺着暗黑色的巷道往前游，可以看到各种鱼儿飞快地闪躲着，不时发生轻微的碰撞。然后，前边水域的颜色逐渐变淡，一丝怡人的蓝色慢慢渗进来，越来越强，最终充盈了整个水域。这时你就可以从水中探出脑袋，呼吸一口略带潮气的新鲜空气。
这是一个不大的岩洞，一缕阳光从上方一个小洞射入，照亮了洞内的水面和五颜六色的洞壁。水面略呈圆形，方圆五六十米，或者按海豚人的旧说法，有30个海豚人那么长。这会儿，圆形水面几乎被海豚人占满了，当他们陆续抵达这里后，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冲出水面，用尾巴搅动海水，把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洞内的一切。
这儿是“雷齐阿约”的停灵之地，也是海豚人和海人共同的圣地，一般是不允许无关人员进入的。海豚人和海人都不愿打扰雷齐阿约的宁静。
老族长索吉娅最后一个赶到，探出脑袋看了看，她的族人已经到齐了。周围是族群中“阿姨族”的几位：40岁的索其格、35岁的索明苏、25岁的怀有身孕的索云泉，等等。“阿叔族”的几位照例聚在外圈，有岩天冬、岩奇平，他们以男人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边。他们都是外来者，是“阿姨族”女海豚人共同的丈夫。当然，他们与这个族群没有血缘关系，岩奇平甚至不是飞旋海豚而是热带斑点海豚。族群的中心当然是“青春女族”，无论什么时候，她们总是海豚人注目的中心。而中心的中心是索朗月，今天的主角，一位24岁的漂亮女海豚人。她的女伴，16岁的索迪莱和索西西围着她，说着女孩子永远都说不完的话。“青春男族”的盖吉克和盖利戈则一直在她们周围游动，努力博得索朗月姐姐的注意。而索朗月则一直默默无言，用外表的平静来掩盖内心的起伏。索吉娅知道，盖吉克和盖利戈一向与索朗月姐姐十分亲近，而且他们在一块儿相处的时间已经不长了。两位“青春男族”都快满16岁了。按照海豚人的风俗，他们在16岁时要举行“及笄”仪式，然后就要离开他们生长于斯的族群，永远不会再回来。虽然这会儿他们与索朗月亲密无间，但在离开族群之后，假若再与亲人相遇，他们会视若陌路之人。并不是他们薄情，这是由基因神力决定的，是海豚不进行近亲婚配的保证。他们会参加到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族群中，成为那里的“阿叔族”，与那里的女海豚人婚配。
当然最活跃的还是“童族”的小家伙们。这些未满10岁的孩子还没有自己的正式名字，不论男女都用乳名相称：阿虎、阿鹿、阿羊、阿犬……全是以人类所熟悉的动物命名的。这是从女先祖覃良笛那儿传下来的习俗，也许女先祖是以此来寄托她的黍离之思？在那次灾变中，这些哺乳动物和人类一样，在几天之内全部灭绝了，如今这些称呼只是海豚人从人类先祖那儿继承来的空泛的概念。几位“童族”在小小的水池里发疯般地环游，溅得水花四起。有时他们会冲进“阿姨族”或“阿叔族”的圈子，冲进“青春女族”的圈子，用尖尖的吻部撞她们，甚至合力把索朗月抬起来，抛出水面。而那些大人或准大人们，都宽容地对待他们的胡闹。
索吉娅今年64岁，这在海豚人中是罕见的高龄了。在史前时期——在“雷齐阿约”还没有点燃海豚的文明之火的时候，飞旋海豚的寿命一般只有二十几岁。现在海豚人的寿命已经大大延长，几乎接近两腿人的平均寿命。她记得，雷齐阿约长眠之时是55岁，而他的助手覃良笛（也许还是他的妻子，但口传历史中对于这一点说得比较含糊）在他长眠后又为新人类操劳了25年，去世时75岁。
她的小小族群今天是代表6500万海豚人，来这里恭迎雷齐阿约的复活。“雷齐阿约”是海豚人语言和海人语言的混合体，意思是“赐予我们智慧者”，他是万众敬仰的先祖。288年前，即两腿人纪元的公元2020年，当死亡之光不期而至时，他和女先祖覃良笛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后来，在270年前，雷齐阿约在女先祖的帮助下进入冷冻，长眠至今。女先祖去世时曾留下遗嘱，说冷冻装置的核能源最少能维持300年，因此，如果海豚人愿意的话，可以让雷齐阿约在300年内复活，与他的后代相见，再由他自己决定他的今后。不过覃良笛的遗嘱只是建议而不是圣令，是否让雷齐阿约复活，要由海豚人和海人大会来决定。她在遗嘱中还说了这样一句话：
“也许，不去打扰雷齐阿约的安静也是一种好的选择。”
这次雷齐阿约的复活主要是索朗月促成的。这会儿她没有理会“童族”的嬉闹和女伴的絮语，把激动和亢奋埋在沉静的表情之下，聪慧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岸上。那儿有一个透明的水晶棺，几道管线从水晶棺引出去，连在不远处的冷冻装置上。棺里就是雷齐阿约冰冻的身体。索朗月是历史学家，也是海豚人大会任命的这一届的雷齐阿约守护人。在5年任期中，她已经用目光无数遍地刷过雷齐阿约的身体。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270年，陆生人类离开这个世界则更早一些。因此，在一般海豚人的记忆中，“人”只是被时间之潮冲淡了的一个概念。但对于索朗月来说，至少雷齐阿约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
一个55岁的健壮的男人，白皮肤，褐色头发，高高的鼻子，凸出的耳廓，四条粗壮的胳臂和腿。还有奇特的手指和脚趾，胸毛和阴毛，外露的生殖器。对于看惯海豚优美简洁的流线型身体的目光来说，人的体形实在太奇特，太丑陋。海人的身体与雷齐阿约非常相像，只有脚掌是带蹼的。在海豚人社会中，海人身体的丑陋和他们在水中的笨拙一向是被善意嘲弄的对象。当然，海豚人很有分寸，从不把这些嘲弄指向他们敬仰的雷齐阿约和覃良笛。
索朗月和其他人不同，惟有她能发自内心地、而不是出于礼貌地欣赏这个躯体的健壮的美。海豚人没有继承两腿人的文字，没有书籍、光盘这类信息载体。但他们继承了两腿人的文化，这些巨量信息就储存在6500万个海豚人的“外脑”中，而历史学家的工作就是随时翻检和整理这些信息，并把新的内容（历史、文学和科学）加进去。这些信息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来自于鲸歌（鲸是海豚的表兄弟）和海豚之歌，由于年代的久远，它们都是一些虚化的传说；一部分来自于雷齐阿约和覃良笛所传授的两腿人的文化，这些是真切的没有变形的。无疑，后一部分内容是海豚人信息库的主体。
海豚人自273年前诞生以来，一直是浸在陆生人的文化中的。以一个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海豚人的人格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们过于突然地接受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难免留下明显的接痕。比如，当海豚人通过信息库欣赏史前人的文学作品时，他们能够理解以下这些对女性美的赞颂：齿如编贝、目光盈盈、皮肤柔嫩等；但对另一些描写，诸如：乳胸高耸、丰臀细腰、双足玲珑等，他们就不以为然了。海豚人绝不欣赏那些在游泳时成为累赘的东西，而最能体现女性美的豚尾，在陆生人的文学作品中却从未涉及！海豚人总是觉得，陆生人的欣赏水平是大可怀疑的。
但索朗月没有想到，在对陆生人信息长期的翻检和浸润中，她不知不觉地被同化了。她读过丹麦小人鱼的童话。一个长着尾巴而不是双腿的小人鱼（和自己的身体十分相像啊）无望地爱上一个陆生人，一个王子。当小人鱼浮在水面上眺望大船上的王子时，当她趴在岸边观看王子和公主散步时，她的心在碎裂。小人鱼渴望自己也长出白晰修长的双腿，在百花丛中轻盈地移步，哪怕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尖刀之上。
之后，当索朗月俯在水晶棺上审视雷齐阿约的面容和身体时，她也能体味到这种心痛如割的感觉。现在，这个男人马上就要醒来了，如果他没有异议的话，他就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一个弗氏海豚人的脑袋露出水面。他是海豚人百人会的现任长老弥海。蓝灰色的脊背，粉红色的肚腹，背的中部是一个三角形镰刀状的背鳍，一条黑色带状的纹路从眼睛一直延伸到尾部，这是弗氏海豚人最明显的特征。当年蒙雷齐阿约做了智力提升的海豚种族有飞旋海豚、热带斑点海豚、弗氏海豚、宽吻海豚，也有少量的真海豚、白海豚和北极的白喙海豚。他们各自形成了自己的族群，再组合成宽松的海豚人社会。各个族群维持着自己的习俗，有的是一夫多妻，有的是泛式婚姻，有的是固定配偶。各个族群的头人有男性也有女性，再由头人们选出百人会。大多数情况下，百人会的长老是一位年长的女海豚人，不过这一任是男性长老。
弥海看见了索吉娅，游过来用海豚共同语问好：“你好，索吉娅头人。”
“你好，弥海长老。”
“御手杰克曼呢，还没有到？”
“没有。马上就会到了。”
“索朗月呢？啊，在那儿，我看到了。她是个好姑娘，既雍容大度，又惊人地漂亮。我想雷齐阿约会选她做妻子的。”
索吉娅露齿一笑，浮在水面的鼻孔喷出两串水珠：“我可不敢说。谁知道呢，雷齐阿约也许更喜欢有两条腿的同类。”
“噢，对了。海人为雷齐阿约选的妻子大致也定下了，就是御手杰克曼的女儿苏苏。一个18岁的漂亮姑娘，也是个好姑娘。”
索吉娅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女先祖覃良笛的遗嘱中说：“如果你们决定让雷齐阿约复活，就为他挑选一个妻子吧。否则，他一个人走进300年后的世界，实在太孤单了。”海豚人能从女先祖的遗嘱中触摸到她的悲悯和苍凉，触摸到她对雷齐阿约的浓浓情意。所以，尽管信息库中没有提到覃良笛与雷齐阿约的关系，但他们大都把她认做雷齐阿约的妻子。
10天前，弥海主持了一次海豚人公议大会，有1024个海豚人族长参加，还有更多的代表是用低频声波参加远距离投票。两条腿的海人也派代表列席了会议，其中有御手杰克曼的儿子约翰·杰克曼。开会的动议是索朗月提出的——让雷齐阿约提前30年醒来。她渴望成为雷齐阿约的妻子。她说：“虽然现在距离女先祖定的期限还有30年，但一个已长眠270年的人不会在意是否提前30年醒来。”可是，对于索朗月来说，是否提前让雷齐阿约醒来差别就大了。30年后，她会变成一个老妇，甚至可能成了虎鲸的食物，她希望把自己的韶华献给雷齐阿约。
会议的气氛多少有些微妙。唤醒先祖并为他挑选一个妻子——这没说的，这正是女先祖留下的遗嘱，是每个海豚人愿意做的事。但索朗月的发言中流露出她对“两腿人形态”的强烈欣赏，难免刺伤海豚人的自尊。笨拙而丑陋的两腿人——看看海人的衰落就知道了，可以说，他们是雷齐阿约创造新人类时的次品。正是因为对这批产品的不满，雷齐阿约才重新造出了聪明、敏捷的海豚人。不过，尽管对索朗月的发言稍有芥蒂，但他们都是平和宽容的人，没有把这些想法形之于色。只有一个女性白海豚人笑着说了一句：“索朗月妹妹，你是否也打算长出两条腿？”
会场上掠过一波轻笑声。海人小约翰（他正是和雷齐阿约一样的两腿人，只不过脚掌上长了蹼）当然听出了她的话意，冷冷地说：“那并没什么不好，也许雷齐阿约更喜欢与他体态相同的女人呢。说到这儿，我正要传达海人族长会的意见。海人也准备为雷齐阿约挑选一个妻子。因为在女先祖的遗嘱中并没有规定，只为他挑选海豚*子。”
索朗月嫣然一笑，用玩笑口吻把这点不愉快掩盖了：“我没打算长出两条腿。即使愿意也做不到啊。我们早就拒绝并抛弃了两腿人的基因工程技术。至于海*子——我没什么意见。只要雷齐阿约同意，我会和这位女海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
弥海和几位元老商量了片刻，委婉地说：“索朗月，我想海豚人大会接纳你的动议是没问题的。这是女先祖的遗愿，也是每个海豚人和海人应尽的本分。我们都希望雷齐阿约醒来，看看他的子民，让他享受海豚人或海*子的爱。问题倒在你的身上。怎么说呢……我们都看过小人鱼的童话，大家都记得，小人鱼的结局并不完满。那位王子没有爱上她，最后她的灵魂变成了海上的泡沫。雷齐阿约毕竟是一个两腿人，也许他不会爱上一个海豚人。即使他接受你为妻子——今天我们不妨把话说透——你们也不可能有性生活，不能生儿育女。你只能做他精神上的妻子。这些前景你都想透了吗？”
索朗月平静地说：“想透了。我只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至于结局——那是次要的事。谢谢弥海长老，我不会后悔的。”
“那好，我们开始投票吧。”
投票持续了4个小时，因为遍布各个大洋的海豚人族群要用低频声波参加投票。声波在17摄氏度水中的传播速度为每秒1430米，即每小时5148公里，而北极白喙海豚的领地距这儿有1万多公里呢。最后，这个动议以全票通过了。现在，所有海豚人都在期待着雷齐阿约醒来，怀着喜悦，也怀着敬畏。他是所有海豚人心目中的上帝。当然，他在创造海豚人时，使用的是科学的方法，而不是耶和华的法术，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高大伟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