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星河）
又到了武汉的三月，一个晴朗的日子。
暖融融的阳光浸润着四周的空气，和风裹挟着甜丝丝的芬芳四处悠游。此时的武大，已是粉红色的海洋。樱花大道上赏樱的旅客络绎不绝，谁也不会相信，一年前，这里的美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而黯然失色。
我眯着眼睛，在一棵樱树边静静地支起了画架。铺纸、洗笔、调色，我凝视着一树盛放的樱花，一抹，又一抹色彩渐渐在画纸上晕染开。胸前，武大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目前为止，我只画过半朵樱花。
就在去年的，那个特殊的时期，距武大一百多公里外的雷神山医院。
得知我确诊新冠肺炎的那一刻，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是一个高考生，距离高考还有不到四个月。你可以想象一个对梦想充满斗志的女孩，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对自己的生命都无能为力的病号，就像一朵尚未盛开的樱花，还未待到太阳升起，就早早腐烂，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那个睡前无数次幻想着的耀眼的未来，在一瞬间，被打得支离破碎。
住进雷神山后，我的病情很不稳定，好的时候可以看书，差的时候却严重到带着呼吸机晕在床上，不省人事。在隔离区，不能再有父母的陪护，也没有同学的鼓励，我心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可怕的孤独和恐惧。在病房里唯一能见到的只有我的主治医生和护士，虽说他们都很认真友好，可他们从全国各地驰援武汉，有要务在身，要护理很多的病人，我也不好意思去影响他们的工作，就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听着血氧检测仪“滴——滴——”的报警声，躲在被子里默默流泪。
过了几天，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姐姐成为了我的邻居。我至今不晓她叫什么名字，且根据她男朋友对她的称呼，称她为小樱姐姐吧。
小樱姐姐真的很美。她拥有乌黑的长发，轻颤的睫毛，和清澈而纯净的双眸。眸下是小巧的鼻梁和总是勾起的嘴角。虽说是病人，但她很爱笑，笑得很疲惫，却很开心。这笑容恰如盛放的樱花，给惨白色的病房带来了一丝生机。她总是主动找沉默的我聊天，聊疫情，聊梦想，最多的是聊她还在一线奋斗的医生男朋友小林哥哥。每每聊到他，她总是带着甜甜的微笑，语气中充满着自豪。她说，他的眼里，只有她和病人。
她刚入院时，病情稳定，精神一直不错。我注意到她每天早上都要从枕下拿出半张A4大小的纸片，用问医生要的铅笔在上面涂抹着什么。只要她病情好，就一定在画着，或者盯着它出神。更奇怪的是，每天晚上她都要对着它拍一张照片，然后发给谁，这才安然入睡。就这样，日复一日。
我难免对她产生了好奇，直到一天晚上，她和他通了一个只有两分钟的简短电话。电话里，小林哥哥的声音满是疲倦。
“小樱，最近怎么样了，没有恶化吧？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乖，要听医生的话。我好想你，我真的一直在想你，我好想来看你......”电话那头一阵抽噎。
“傻瓜，我一天比一天好着呐。你工作的时候可不能想我，要认真治病，每天不要总大大咧咧的口罩手套忘了带，你可一定不准生病啊！要你生了病，我可不管你哦......喜欢我每天画的樱花吗？等到樱花画完了，我也就出院了，咱们就一块去武大看樱花！要等着我！”小樱姐姐还是调皮地笑着，但是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眶已经通红。
“宝贝，何止看樱花，明年春天，我就在樱花树下向你求婚，你想啊，粉红色的花海下，我要好好抱抱你，把这两个月的全给补回来！等疫情过去了，咱就结婚！”
“真的吗？！一言为定，拉钩，不许反悔哦！”
“一言为定！拉钩上下一百年不许变！嘿嘿嘿嘿嘿......”
我看着小樱姐姐如花的笑颜，心中第一次溢满了希望。小樱姐姐已经好转很多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我想象着小樱姐姐和小林哥哥的求婚场景，日光轻洒，落英缤纷，他们身着西装长裙，眼里只有彼此。我笑着调侃小樱姐姐，记得等疫情过去，举办婚礼一定要叫上我。她爽朗地大笑，一边说：“那是当然，你就是我的伴娘！”
可是，好景不长，生活和命运总是这般弄人。第二天早上，小樱姐姐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突然嘟囔了一句“怎么喘不过气来了”，就陷入了昏迷。我吓坏了，一边喊着她，一边急忙按下护士铃。四五个医护人员很快聚集在床边，开始了急救。
我缩在床的一角，浑身瑟瑟发抖——我实在不能相信昨天还跟我开玩笑的她，今天就成了这样。我又担心，又害怕，但又不敢问正在工作的医生，只怕我一句话打扰了急救。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声“上ECMO吧”，然后一台巨大的仪器摆在了她的床边，医生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插满了管子。她殷红的血液就在这些管道里滑行，经过人工氧合又输回她的体内。可一整天下来，她都没有醒来，脸上一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血色。
晚上，我在病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月亮爬上了窗沿，清清冷冷地给房间撒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小樱姐姐和维持她生命的ECMO就在我手边，我甚至可以听到血液流过管道的声音。已是半夜凌晨两三点，我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妹妹。”
我一激灵，睡意全无。果不其然，又是一声轻唤，完全没有任何气力，就像来自遥远的冰原里孤寂的灵魂发出的呻吟。
“小樱姐姐！小樱姐姐！你醒了？”我急忙翻身下床，蹲在小樱姐姐的床边。一看，小樱姐姐吃力地睁着眼，凝视着我，嘴角又漏出一抹让人心疼的微笑。我急忙去按护士铃，她却轻轻抓住了我的手，虽然冰凉，但是很坚定。
“我......可能......就到这儿了......”她笑着摇摇头。
“不，姐姐你可以的，挺住，我还要吃你和小林哥哥的喜糖呢！”我恨不得立刻甩开她的手，可那上面全是管子，我怕伤到她。
“不......妹妹，帮姐姐一个忙吧。”她突然严肃起来，然后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枕下拿出那张小小的纸片，上面是半朵还未画完的樱花，在黑夜的微光中闪烁着。“我知道......你是学美术的。我的微信......给你，你能帮我把这幅画，画完吗......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晚上......发给小林哥哥。他还要......治病，如果我走了，你一定......不要......告诉他......”
我的眼泪早已不争气地簌簌落下，一面点着头，一面还在说：“别，你会活着的，坚持住......”
小樱姐姐没有回答，突然笑得很甜，很甜，蠕动着嘴唇，唤着什么，然后轻轻合上了眼睛。
我没有再犹豫，立马按下护士铃，转眼间医护人员就开始了最后的努力。他们轮番进行心肺复苏，我在一旁捏着那张樱花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不知不觉身上的病号服已经被泪水浸透了。医护人员真的尽了全力，即便半小时后还没有好转的迹象，他们还是喘着气说：“再试试吧，再试试吧，她只有二十四岁呀！”
整个急救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可是还是没能挽回她年轻的生命。医护人员的护目镜都已经满是雾水，主任医生摇着头长叹：“太年轻了，实在是太年轻了......”
她被推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最后一刻令人心碎的，甜甜的笑。
我哭了一整天，直到眼泪都哭干了，哭得呼吸困难到直接上了氧气。我实在不敢相信她就这么离开了。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上帝凭什么带走这样一个美丽乐观的天使，偏偏让我这种没用的东西苟活！我有什么资格活着？！
突然，她的声音闪过我的脑海。
“妹妹，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帮我画完这幅樱花。”
我突然坐直了。我知道即便我再无能，我肩上已经有了一个沉重的使命，至少这给了我一个继续活着的理由。
我神圣地铺开小小的纸片，用尽全部精力雕琢着这半朵樱花。冥冥之中，我感觉她的生命好像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延续。某种意义上，其实我画的，就是她。因为这朵樱花是远方小林哥哥心中她的象征，是他在一线坚持下去的寄托。
打开手机，小林哥哥前一天已经很着急地发了十多条消息问姐姐的情况。我强忍着心里的剧痛打上“一切都好”，并附上樱花。
就这样，又是两周。我的病情已经好转了很多，基本上不用上氧气了。我一天所有的时间都在打磨着这一朵小小的樱花，虽然已经基本画完，可是每天我总是还要修改一点，然后按时发给小林哥哥。小林哥哥没有察觉，仍然每天回复着温馨的叮咛，和樱花树下的约定。我每每看到这里，心里满是酸楚，哭成泪人。
直到有一天，医生告诉我，核酸阴性，明天可以出院了。我心中只跃过一瞬间的欣喜，随即陷入了无尽的苦恼中。
我出院了，这件事情也就瞒不住了。
手机提醒突然响起，是小林哥哥的信息。说是各省的支援队来了，他可以休息了。他问我还有多久出院，可以来接我回家。
我笑了，笑得满是苦涩。小樱姐姐的心思我猜得到，小林哥哥休息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我立马回复道：“明天上午。”
我没有立刻告诉他姐姐的真相，是因为我想亲手把这张樱花交给他。然后告诉他，小樱姐姐真的很爱他。不管怎么样，他得为了她活下去，坚强的活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和同时出院的几个病人在主治医师护士的掌声中走出雷声山。外面下着小雨，丝丝缕缕地飘洒在身上。门口全是迎接的家属，虽说我从未见过小林哥哥，可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和他手上粉白纯净的樱花束。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寻找着，我鼻头一酸，向他跑了过去。他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没等我开口，突然就直直跪在地上抽泣起来。他手里的樱花散了一地，帅气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我知道，他在那一瞬间就全明白了。我默默地拾起一朵朵散落的樱花，然后把那张紫外线消过毒的小纸片递给他。
他握着纸片，看着那一朵被雨水打湿的素描樱花，然后强忍着眼眶里的泪，艰难地抬头，盯着我。
“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小妹妹。我知道，其实那一天她就走了。这一定是她让你帮她画完的，我知道的。谢谢你帮她完成这个心愿。”
“小林哥哥，她真的很爱很爱你。你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为了你，也为了她。”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会的。”
说着，他把纸片叠好塞进口袋，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了雾蒙蒙的雨幕深处。
后来，我拼尽全力复习，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从年级倒数冲到前三十。高考考场，我胸有成竹。考后我在志愿表上填满了武大，因为我知道是什么给了我力量，是那个永不凋谢的樱花姑娘，永远在我的心田绽放。我要去那个她最爱的地方。最终，我如愿以偿，考进武大设计专业。
至于小林哥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疫情结束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他受到政府表彰的报道。镜头上，他手中拿着奖状，抬头看天。我知道，他是在和天使对话。
不知不觉间，樱花树已经快画完了。很美，可是总感觉缺了点啥。
我抬眼，眼睛迷离着离开画板，突然聚焦到身前樱花树下一个醒目的身影上。白衬衫，黑西装，笔直的西裤，看得出来是很认真打理过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相框，郑重地放在了绿茵茵的草坪上。上面赫然画着一朵淡雅的素描樱花。
他单膝下跪，手中还是一朵小小的樱花。阳光洒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他帅气地微笑着。
樱花瓣在他身边簌簌地落。
他伸出手，凝视着相框深处。
“小樱，你愿意嫁给我吗？”
（完）
后记：谨将此篇献给所有抗击一线的英雄战士们。一千多例离世在我们眼中可能只是冰冷的数字，其实里面每个“一”，都有着自己的故事。珍惜所有身边爱的人吧。
写于2020年2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