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在闺中,名叫刘玉梅。家人都叫她梅。婚后,由于伯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她自己就改名为刘翠云。这说明她是个懂家规的细心人。 知道了这个原委,以下为了叙述方便,凡是说到她之处都以梅相称。也为还她本来名字。
她家原是个大家族,祖居小刘村,距离我家蔡庄村三里多路。到她父辈时,家里人多地少,还租人家地种。冬闲时靠磨红薯粉条作为副业收入之一。
她老太爷是个私塾先生。爷爷在县城里做生意,后告老还乡。有三个儿子,梅的爹是老大,叫两个叔叔为八大,九大。她奶奶去世后,爷爷在县城续娶个年轻奶奶,只比她娘大五岁。
爷爷去世后,奶奶成了这个家“掌柜 ”。使唤着三个儿媳,轮流做饭。一日三餐,做啥饭都要请示她。吃喝都是别人端到跟前,家中一切由她这个掌柜说了算。例如,按照老家风俗习惯,农历八月十五这天炸油馍,走亲戚。当天中午全家人可以随便吃。吃剩下的每个小家分两碗给儿媳妇走娘家。其余由奶奶自己支配。
一个大家庭,没有规矩也不成方圆。奶奶自有治家方法:吃饭都是大锅饭。农忙时,女人下地干活。农闲时,纺花织布。过年前,奶奶则依据家庭经济情况,发点零花钱。各小家日常穿戴,包括婚姻嫁娶费用自行解决。
梅的爹去世早,她有两个弟弟。幼儿寡母,奶奶和家人难免看不起。小日子过得不如八大和九大家。梅说,娘有几亩继承姥娘"提己"地,家庭老伙里耕种着。然而,一点收益都不给她娘分。娘怕婆婆,忍气吞声,不敢向奶奶提这事儿。
在旧社会农村,除了极少数开明家庭,绝大多数女孩读书权利被剥夺。即使家里有钱也不向这方面投资,认为女孩是人家的人。
她十三岁与我订婚,比我大三岁。
梅说,她们两三个小同伴,手里捻着纳鞋底子麻绳,经常在私塾学屋附近听学生读书, “ 三字经 ” 听会了大半本。有个比她大点的堂哥,按老师规定内容,读一天还是不全会念,还去问她。她都能背下来。
由于生活所迫,她十三四岁就学会纺花织布。织起布来梭子像飞一般快,令人目不暇接。婚后,她去化庄给舅姥娘家织布,左邻右舍都夸她织得又快又好。
出嫁时,她娘没有钱买“洋布 ”做嫁衣裳。满箱子四季衣服,布料几乎都是她亲手所织。衣服颜色有红的,蓝的,紫红的。还有花条的和花格的。颜色都是娘和她亲手所染。
八大被派拉官车,在漆黑的夜晚赶车,他和牛车一起撞在路边树上,他的右耳朵几乎完全被蹭掉。
伯行医擅长外科,在当地小有名气。八大初次去我家找伯医治耳朵,是在媒人老史的引荐、陪同下去的。
去了两次以后,伯对八大说,你身体不好,来回不便,以后我就去贵府探望,你看怎样?八大欣然同意。八达去我家,家人也没有叫我见到他。
这样,有好长一段时间,伯三天两头去她家,给她八大医治耳疾。
那时,未出嫁的闺女更是不能见准公公、婆婆。
娘问伯碰到过他家闺女没有?伯说没有。娘出主意说,你明天不妨去早一点,说不定就能碰上。果不其然,她家院子挺长,伯一进大门,就远远看见堂屋里有个半大闺女在扫地。当她发现伯时,已来不及溜出屋门,慌忙躲进左边耳房里。这是奶奶和她的卧室。其间,奶奶进去过两次。吃完午饭直到伯走之前,别说出来见准公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像做贼一样,恐怕弄出声响。伯回来给娘一说,都乐得哈哈大笑。
就在那一年快收麦子时,我跟着伯去十八里远的城南白沙山赶庙会。下午回来走到半路,伯说咱坐树底下休息一会。不大一会,就看见前院爷爷赶着牛车过来。他从煤窑上拉一车煤,说是给小刘村送的。
爷要让我坐上他的车。这里离家还有七八里路。我也走累了,坐就坐吧。车到村北地时,伯直接回了家。爷对我说,你不用下车了,到那里一会煤就卸完啦。车走进村子,三拐两拐地在一家大门口停下,开始缷煤。
我呆呆地站在煤车旁边,双手扶着拉煤爷爷买的高高箩头系儿。我光着头,身穿白布衫、黑裤子。一路上风时大时小,吹拂着麦浪,也卷起路上尘土。尘土和着车上的煤灰,弄脏了我的白布衫,并把我打扮得灰头土脸的。虽然,当时没有镜子可照,也觉得自己的样子挺滑稽。
街上有不少人在看缷媒。忽然,有个大娘指着我,笑着问爷,这个小孩是谁呀?爷爷笑着说,是俺院里小孙子。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一些人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接着,人们好像看够了缷媒,一下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被这么多人围观,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时候小,脸皮也薄,眼睛不敢向周围看,只是低着头往地上看。又一联想到梅家是这个村的,就更使我浑身不自在,心跳加速。只想煤早点卸完,恨不得长翅膀一下飞走。
婚后,我与梅说起这段往事。下面一段是她的叙述:
那天,爷爷是给我俩的媒人史叔叔家拉的煤,正好他不在家。我们两家住的是对门。
当时,九婶在厨房准备做晚饭,娘和八婶在织布机房的堂屋门口剥玉米种子,我在上房屋学织布。一会看到一个隔壁大婶走进院子,给妯娌仨小声嘀咕了几句,她们都急匆匆地出去了。
我听到大门外热热闹闹的,下了织布机也想出去看看。还没跑出大门口,就被奶奶无端地拦了回去。我还问奶奶,外面恁热闹,是不是玩猴儿的来了。她二话不说,只是拉住我的手走进织机房。然后,她又出去了。
我正在纳闷,邻家两个小妹妹飞快地跑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老远就大声喊叫。一个抢先说:"梅姐!俺看见了恁哩小女婿。"另一个说:"个子比你低一点,长的可白净啦!"
这时我意识到,奶奶为啥不让我出去了。听了俩小妹妹的话,我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只是涨红着脸笑。为了掩饰自己不安,还说她俩是瞎说。
说话间,妯娌仨陆续从外面回来。我故意停机,佯装换织布梭子,想听她们说些啥。仨人仍一边剥玉米,一边说笑。只听九婶说:"长哩多齐整个小孩!" 八婶说:"嫂子,恁这个小女媳可是寻着啦,长的多排场呀!"娘没吭声,只是嘿嘿地笑,手里玉米剥的更快了。
这证实了两个小妹妹的话是真的。怪不得奶奶不让我出去。
我的心更是无法平静,坐在织布机上,自觉脸上发烧。手好像不听使唤似的,连个线头都接不上。
以上就是梅对我说的。
第二天上午,拉煤爷爷到我家,笑着对伯和娘说:"他家闺女(指梅)不让咱看,哼!咱家人站在大街上叫他们看个够,相信孙子他们相不掉!"
哦,拉煤爷爷原来早有“预谋 ”,伯是心照不宣。那时候,我认为这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
今天看来,准公公来家,准儿媳避而不见,似乎是不合乎情理的。然而,却合乎那个时代的规矩。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至于我,是腿懒上了大当,误入小刘村,反而被人围观。还是梅猜的对,外面就是有玩"猴儿"的,那个“猴儿”非我莫属。
可惜,她没见到我,我也没有见到她。还惹得人家织机上春心难安,无心织布。正是:
刘家有女初长成,
藏入深闺人未识。
听人说起小女婿,
春潮澎湃无心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