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女儿才做完作业开始洗漱,我戴着耳机第N遍听MP3里的《蒋勋说王维》。
“我的朋友喜欢李白和李清照。”女儿说,“武亦姝(2017年诗词大会冠军)喜欢陆游,我只知道陆游的《示儿》,为什么我没有特别喜欢哪位诗人?”
“李煜吧,他可能合你的口味。”我说。
“为什么?”
“华丽颓废、迷惘无知,正像青春期的少年。”
“哼,那你喜欢王维什么?”
“我喜欢他有一个大别墅。”
“你说话能不能顾忌一下当妈的身份。” 女儿躺下来,还在我耳边嘟囔,“小彤说以后去米兰学设计,陈扬说要学中医,秋秋说要生三个孩子,只有我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不急,你现在先做好准备,时间会告诉你的……”我口齿发涩,取下耳机和MP3一起塞进睡衣口袋里。
这段时间我常常半夜醒来。唉,漫漫长夜世人皆睡我独醒,只得将MP3放手边随时打发时间。现在好容易睡意汹涌,赶紧关灯,准备见周公。
“妈妈,你听哪里来的水声?”女儿推我。
真的,夜色已深,淙淙水声听来特别清晰。难道是哪里水龙头没关好?
“我去看看,你快睡吧。” 我只得挣扎着起来。
不想开灯影响女儿睡觉,我摸黑循着水声的方向走,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卫生间门。
OMG,我不是经常失眠得了神经病吧。
眼前哪里还有我的卫生间,唯见大片竹林,蔚然深秀。脚下一条山石小径,径边一泓清清碧潭,水声正是潭水发出。月色如洗,一队萤火虫闪着光晕从身旁飞过。抬起头来,正前方一座仿古小院。月色淡淡洒在在门楣上,龙飞凤舞两个大字——辋川。
这情形,我冷不丁想起《菜根潭》里那句“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天呐,我这是精神分裂,还是——穿越了?
不行,女儿还在等我,我得回去。回头看,哪里还有门,只有无边无际的竹林。
林子里,月光亮如白昼,我却毛骨悚然。
得找到人。书上和电视剧里不是都这样吗,找到人、问问怎么回事,或许还能回去。
辋川,辋川。这两个字怎么如此熟悉,刚才不是才听到吗?那不就是——王维隐居的大别墅、辋川山庄。那么,我是穿到了唐代。细看小院,木门木框、红墙青瓦、古意盎然。
要进去吗?我低头打量自己,好在今晚穿了一件罗马式睡裙,长袖宽袍,颜色也还雅致,不致被人砍了胳膊。我赶紧将长发盘成髻,提心吊胆向院门走去。
“有人吗?”我不知道这样说古代人听不听得懂,是不是该说“有人否”?
“有人否……”古代现代连喊几遍,半点动静也无。使劲一推,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只见门里仍是竹枝森森,石径弯弯,别有洞天。
不管了,进去找人。我沿着石径边走边后悔不迭,平时看的古偶剧集可绕地球一个圈,光顾对着帅哥流口水,从没留心古代人怎样说话行事。在知乎里看到《穿越指南》和《在唐朝怎样生活》都当笑话,点都不点开。啊,要命呐,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到眼前心慌慌。
我拼命回想蒋勋说王维的内容,可蒋老师一直掉书袋,分析王维做伪官前后作品的变化,哪里想到要教人怎么在唐朝生活,怎么和摩诘兄相处呢。
石径将我带到一间小屋前,屋门虚掩,竖着的门匾上三个字:竹里馆。细听,屋内琴声悠扬。可惜我音盲一个,只觉清雅静怡,辨不出曲目来。
有琴声就有人。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一架木屏风挡住去路,屏风边果见一人正抚琴,我刚想开口,忽听得那人吟起诗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有人知,有人知啊。我轻轻咳嗽一声,那人回过头来。
啊,眼前这男子身着灰色长袍,束发长髯,额上皱纹重重,显然是个中年大叔。再看他浓眉深目,面色温和,活像《琅琊榜》里的靖王中年妆。
“不知夫人有何事?”他缓缓站起。
夫人,我看看自己,可不就是个“夫人”样子吗。
我的脑袋瓜子乱转,不知如何回答他才听得懂,可这事情太复杂,我怎么说他才不会把我当疯子。
“请问先生名讳。”我准备以守为攻,见机行事,后发制人。
“鄙姓王,名摩诘。”
这位老帅哥果然是王维本尊啊,这也太疯狂了,我竟然穿越见到了偶像。
之前在百度里看到的王大师都是一幅古板老朽模样,我就不信。看来某些八卦诚不欺我。
记得有记载说王维年少成名且生得相貌俊逸非常,到京城赶考时,被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岐王李隆范,引荐给了喜欢美男子的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一眼相中王维,安排他做了状元,还破天荒地将状元郞点了做一个小小的太乐丞,就是皇家乐队的头头,方便能随时陪在公主左右。
唉,我尽想些没用的做什么。自己眼前该怎么办还没着落呢。
我忽地想起王维18岁时曾经写过一首《桃源行》,有“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之句,我说迷路了他会信吧,或许只要他把我带出辋川就能回到我的年代吧。
理了理头绪,我说:“民妇(这个自称也是让我牙酸)非此地人,今夜不知怎地迷路至此,还望先生指点迷津,让民妇早日返家。”
“无妨。待王某收拾片刻。”王维复又坐下,将琴谱理好放在一边小几上,取下几上一块绸巾,轻轻盖在琴上。
“夫人请跟我来。”他离我足有几米远,侧身向外走去,我看他收拾看得呆了,一听这话赶紧跟上。
从小屋出来,却见门外下起小雨,他略一停步,复又向前走。
月光将他灰色长袍映得发白,夜风轻轻卷起长袍下摆,露出黑底皂靴来。看他步伐不急不徐,一径往前走,虽然不说一字,却让我莫名心安。果然我没有错付深情,这人是标准暖男属性啊。
想起小学时第一次读到王维的《鹿柴》和《山居秋瞑》,听老师讲他十七岁便写出名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那不就是一个才华出众的校草极哥哥吗?我立即拜倒在他的石榴裙——呸,长袍下。
后来初中又学了他的《竹里馆》《鸟鸣涧》《终南别业》,了解到王维诗、画、乐三绝,我更是死心塌地,恨不能早生一千多年,嫁给他就好了。可惜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只能是日日思君不见君了。
后来,我找来更多有关他的资料看,才发现王维不仅是个大诗人,还算是个官二代,家族门弟显赫,从小接受贵族教育,所以才练就一身才艺。像这样的人,娶妻肯定是门当户对,没我什么份啦。再想想古代人,三妻四妾也是够呛,我就更凉了心。以后,我该恋爱恋爱,该嫁人嫁人,只把他当作前男友,偶尔拉出来致一下青春。
胡思乱想着,差点撞到前面人身上。他后退一步,沉声说,“夫人当心”,却并不来扶我。
“夫人且看,这里有条小径,顺道而下,就能走出辋川。”
我定定神,看见那泓潭边果然有条小路,只是草木葳蕤,刚才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难道,这条路竟是一条时空穿梭之路。
“夫人且行,恕王某不送。”他向我躬身作揖,随即转向离开。
“等等——”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万分重要的事。
“嗯?”他疑惑地停步,皱眉看我。
“我是说,且慢,呃,且慢。”难道古代人不兴说“等等”吗?
“请问先生现在是哪一年?”我知道这一问肯定会让他觉得我是故意痴缠,但事关我偶像生死,不得不问。
果然,他眉头皱得更紧,沉吟一会还是回答我,“天宝十三载。”
“果真是天宝十三年?”
“是天宝十三载。王某不敢打诳言。”
看着那条通往回家的路,我本一心想离开,此刻竟然有些舍不得,只怕一走就不能回头。
“先生不问我从哪里来吗?”我厚着脸皮说。
“夫人当是五柳先生《桃花源记》中‘秦人’罢,故有问王某今是何世之句。”他语气淡淡。
“如民妇说先生明年大难将至,若避不过,不仅身家性命难保,还将污先生一世清白。望先生早做绸缪,切莫沉溺朝事。先生可会听否?”
我只能帮他到这了,如果我说“安史之乱”要来了,你会被安禄山强迫做伪官。后来,不光差点被肃宗杀头,还成了一生的污点,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好容易被弟弟以辞官为名力保,虽留得一条命,却半生抑郁,隐居辋川不问世事。恐怕,他会立马叫人来把我这个疯妇拉去衙门吧。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一粒雨珠挂在眼睫,更显神色深沉。
沉默的时间太长,我都觉得多半要被他当疯子了,终于听得他开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某多谢夫人提醒。”
我着急地抓耳挠腮,忽然摸到口袋里一团东西,是我的MP3。一咬牙,拼了,赌一把吧。我打开MP3,选择了《蒋勋说王维》,然后一步步向他走去。
他后退两步,眼神里有惊讶、感激、悲凉……复杂难辨,但却终于不再后退,站在了我面前。
“摩诘大哥,你听着,我来自一千多年后,我一直很喜欢你,读过你所有的诗。这个,你要听一听,请你一定要听一听。”
我踮起脚来,将耳机轻轻塞在他的耳朵里,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再见——摩诘大哥。”
我拎起裙脚,拼命地向前跑去,竹林、草叶、月光在眼前如镜头回放一样,飞速向后倒退。终于,一直跑到路的尽头——一个人身般高的墙洞挡住了路。
死就死吧,我一闭眼走进洞里,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经站在家中的洗手间里了。
霎时,只觉风烟俱静,寒气刺骨。
“妈妈,你看个水怎么看了半天还不回来。”耳边是女儿在叫。
“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我三步并两步跑到床上,一把抱住女儿。
“你就不能好好的有个妈妈样吗?”女儿推开我,闭上眼睛装睡去了。
我哪里还能睡觉。
打开手机电筒,我再次走到卫生间里,打开灯,面盆、沐浴花洒、毛巾,一切都悄然静立。那个通向辋川的路呢,哪里还能找到半分踪迹。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