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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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宫的宫门,今日是早早闭了。还未见得素月分辉之时,便有公公前来传话,说是皇上虽感念卿卿,但因国事繁重,今日便堪堪苦忍了相思。

这话说得这般好听,但终究就是一个意思。

明色的发髻被宫婢放下,还尚未铺满香肩,便打外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婢子一慌,扯痛了明色。

这边还兵荒马乱着,那人就已来到了明色跟前,将黑面一掀,直挺挺地跪下:“明娘娘,求您救越。”说完,便磕了三个响头。

男子擅闯宫闱本就是大罪,何况他还只是区区一名士大夫。明色却遣退了下人,饶有兴趣地问道:“大人说笑了,当今皇上圣明,大越国昌盛不息,何来救越一说?再者,我一个内廷妇人,带着幼子度日,尚且战战兢兢规避祸端,如何作为?如何敢为?”

那男人正要细说,婢子已在外虚虚地喊着:“娘……娘娘,皇上过来了。”

明色也不见慌乱,只是捻起自己已然凌乱的发髻,便想执着玉梳自个儿绾了。可是手只堪堪握住发梳,便颤个不停,何尝谈及绾发?

“吾皇自然是圣明,在位三年一扫六国,统一中原。可那西稽之地……娘娘,你可知皇上为何不肯攻打那西稽小国……”他的声音愈发急促起来,可话还未说完,便被“吱呀”的开门声给打断。

“爱卿倒是洞明,你且说说,何缘何故?”成豫一开口,那人便噤了声,于是成豫话锋一转,“陈学之陈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内闱。品降三等,俸禄罚半。”

外头来了几个侍卫,直接将他拖了出去。

随后,殿门又被闭了起来。四下寂静,了无声息。

“我一日未至爱妃宫中,这便出了男子。可想,日后还不得把爱妃时时刻刻带在身旁,唯恐教人觊觎了去。”这话,被成豫说得阴阳怪气的。

明色只道他是生气了,也不愿意搭理,便坐于铜镜前,两手颤颤,握住梳子,就要往自己的头上招呼过去。

成豫将梳子夺了,又把她剩下的髻索性拆了个遍。三千发丝随玉梳流泻,发散如瀑。男人手粗,何况他又身为帝王,哪里做过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所以扯痛了明色,她吃痛下意识喊了一声。

成豫将身子弯下来,脸庞和明色一同贴着,映在铜镜中,发丝纠结,情长难决。

“爱妃可是痛着了?朕一日未见卿卿便思痛吾心,堪堪将国事搁下,效仿昏君,耽于女色。可是见着了爱妃,一不见你因朕的到来欢喜,二又恶你这番冷情神色。剜心之痛,卿可晓得?”

明色颤颤地把自己的手贴上他的脸庞,轻轻抚着:“因妾而痛,岂非折煞了贱妾?皇上可是为那位痛如剜心,而宁愿误国也不攻打那西稽呢!”

成豫面色一冷,打开了明色的手。

月有人赏,而人非双。

2

明色,是在成豫继位的第二年末进的越国后宫。

天子在外征战一年有余,拿下了割据的最后一个小国。战胜归朝,自然是要热闹一番的。

皇上的御辇行进了宫中,太监掀起帘子。于是,朝臣、娘娘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可那车辇中下来的,却是一名抱着孩子的女子——那是明色,也是成豫后来最宠爱的妃子。

可这宠爱能有多深呢?旁人不知,她明色哪里会不晓得?可笑那后宫中的各个女子,恨不得要把她给剥皮吮血挫骨扬灰,可谁又怜她是白白替那个女人担了这狐媚之名。

是的,那个西稽之地的女人,是成豫最爱的女人。

那时明色坠崖之后醒来,头皮发胀得紧,双眼雾气蒙蒙,眨了几下,才渐若清晰。她起身要去穿鞋,双手却全然失了力气,人一软就又陷入被褥之中。

门被打开,进来的男子有张清俊的脸,说不清道不明的好看。他径直走到她身边,折身一面为她穿绣鞋,一面还说着:“你的手在坠崖之时受了伤,今后再难持重物。不过,你一生富贵清闲,断不用自己操劳。”

明色笑出声来:“你是算命先生不成?怎知我一生富贵、清闲自在?”

谁知道他竟一本正经地说:“从前不是,但是往后,有我许你一生清贵,无事扰你,无人绊你。如何不能?”

这本是一个条件,被糖衣层层裹起来,看似是对明色百益而无一害。成豫许明色一世安乐,而明色就要替他担了他孩子母亲的名……

成豫说,那是他最爱的女子。

大越和西稽,素有仇怨,两国百姓相遇便免不了一场厮杀。那时他还不过十五,虽是大越国除太子以外唯一的皇子,但因出身卑微,并不受荣宠。可是这个身份仍受太子忌惮,太子便派人将他从宫中掳走,一路向西,扔进那西稽境内。

成豫幼时常听宫中的姑姑说起,苍天有四道轮回,这里苦,便有别处甜。在西稽的那段岁月里,他因身为大越人而备受凌辱。直至多年后她的出现,才让他深信此话当真。

她虽贵为西稽公主,却并不嫌弃他,反而两情相悦,诞下一子。本想隐姓埋名,庸碌一世,却在这时有大越人暗中来西稽寻他,说是越国太子遭歹人杀害,圣上病重,大越皇族只余他一人能担负重任,内忧外患,请他回去主持大局。

天命使然,又因她的支持、他的抱负,他最后还是回去了。匆匆收拾了残局,便回西稽寻她,可是佳人已然不在。

成豫帮明色穿上了绣鞋,扶她下床来:“你应当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份并不能予人知晓。利害权衡之下,由你做孩子的母亲,最为合适。我与你说这些,一是望你对孩子亲之爱之,再者……往后我对你的宠和爱,莫不是因为这场交易。旧人虽已不再,但你也不会做那新人,勿要多生情思,惹人心烦。”

明色虽在坠崖之后失了往前的记忆,但好歹也算是聪颖之人,妄不敢自作多情。他赠她玲珑玉佩,她便暴殄天物,命人琢成碧玺给孩子玩耍;他无视六宫粉黛夜夜来她朱颜宫就寝,她就不解风情,留大半个软榻给他,自己缩进最里侧安眠。

要说,恪守清心,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近日朝中有言论起,说希望陛下派人攻下那西稽小国,真正统一天下。西稽国力甚是衰弱,随便一攻,他们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可这圣明之主,果断断了所有人的念头。

他不会攻打西稽,他的子子孙孙,亦是不会。

于是便有了这一拨又一拨的大臣,想方设法来求见这个明面里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可是明色,怎么会傻到白费力气呢?

那可是他心上之人的故里呀!佳人芳魂虽断,但若是在天有灵看见自己国家沦丧,不知要愀然落下几滴伤心泪来。而成豫,岂会让佳人泪流呢?

3

成豫大概是真被气着了,他一生气,就会做一些伤着别人又不见得利己的事儿来。

后宫虽不涉朝政,但对某国送来了美人云云倒是关心得紧。

前些日子里,西稽派使者来越,说愿破前朝罅隙,嫁陵琅公主于越,永结姻亲。

这一做法当时便遭到大越国嗤笑,成豫亦是没有同意。可昨儿个成豫被气着了,可能是要给孩子另寻一个母亲,便同意下这桩婚事,西稽公主陵琅自西稽出发来越,算算时日,也快要到了。

明色恍恍惚惚的,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这下可好了,嫁过来的陵琅公主是孩子生母的妹妹,是孩子嫡亲的姨母。这个中情分,折算起来,自然比她这一个无干系之人要来得好。

西稽公主到越国的那天,是何等的风光。光西稽送来的嫁妆就浩浩荡荡占满了一条街巷,三里宫道,天子身着红衣,掀起轿帘扶出了新嫁娘。

她敛眉一笑,便左左右右就近参拜。见到明色,便作了大揖:“姐姐,妹妹日后定会好好服侍你和皇上。”

明色嗤笑:“这还没进门呢,我如何是你姐姐?再者,我怎敢做公主的姊妹?”

陵琅微微一惊,便被成豫打断了后文:“公主舟车劳顿,还是先行休息,再做安排的好。”

照礼制,公主到了越宫,便应当行婚嫁之礼,可是天子这般说,又碍于西稽是小国,也不好做何言论,便这般应了下来。

陵琅路过明色身边的时候,搭手握上了明色,一脸羞愧难忍:“是陵琅莽撞了,娘娘莫要记在心里。”

明色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成豫便把明色的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紧紧牵着,却也再没有任何表示。

待到人都散了,成豫似还未尽兴,仍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手,动作轻浮却非孟浪。

明色问:“皇上的约定,是不作数了吗?”

“自然是不作数了。”

明色心头一紧,便痴痴落下泪来。果然如此,他不再需要她做孩子的娘亲了,那便连许她的假意的宠和爱都一并没了。

成豫“唉”了一声:“君子尚且有诺而不改,何况君王?可是,朕当真是后悔了。当日约定,不要你爱上朕,今日却是万般悔恨。明色,你说这约定,如何作数?”

她紧接着被搂入一个温热的怀里。曾经他夜夜叫她侍寝,她便畏畏缩缩地窝在最里侧,留大半个床铺给他。每日她醒来的时候,成豫已去早朝。可有那么一天,她被梦魇惊醒,天尚寐明,发现自己竟是睡在成豫怀里的。她当时被惊吓着迟迟未有动作,成豫在半梦半醒间将她裹得更紧了些,甚至拍了拍她的后背,颇有些哄孩子入睡的意味。那个怀抱虽也温热,但到底是不及今日。

明色虚虚抓上他的两个袖子:“能不娶陵琅吗?”

他摇了摇头。

“那你能许我什么?”

“你要的,都给你。对的给你,好的给你。不能给的,定是对你不好的。那我便从别的地方加倍偿你。”

“金册、金印……玉如意,你可给?”这三样,莫不是皇后才能受之物。

明色知道,他必会允诺。如果……如果不能让成豫不娶陵琅,那便册封她为后吧。

一个封后,一个册妃。两相权衡,必是她这一方拔占头筹。

果然,成豫点了头:“如果你要,那便给你。”

4

天家大婚,又是赶上册封皇后,必定要做种种准备,成就一场空前的婚宴。

此前成豫有带人来见明色,说是负责安排大典的人,若有什么要求,便可向他提说。明色懒懒将头一抬,此人可不就是那夜闯入朱颜宫的士大夫吗?

明色感兴趣地细细打量他,此人倒也是一表人才,从那日闯宫又可见其忠心,便下意识对他产生了好感。

“臣妾没有多大意见,就照着往日的礼制来吧。”明色浅浅一言,那人便俯首称是,见无事,便告退了。

“那是陈学之,陈大人。”成豫说,“清贵守礼,不附朱门,是少有的忠心之人。”

“忠心何用?守心何用?还不是不受荣宠,小官小爵。”

成豫会心一笑,也未作言语。

大婚当日,皇帝来朱颜宫迎皇后。陵琅那边,未免显得冷冷清清,倒叫人好生怜惜。

洞房之中,明色遣退了下人,只自己一人坐在床畔,待那良人。

红烛“哔剥”作响,门被打开。明色想,应是成豫进来了。这样想着便有些羞赧,手攥得更紧了些。

“红鸾星动,将遇良人。姐姐的良人,可是穿着新衣?”

这话一出,明色便揭了盖头。面前此人蔻丹朱颜,玉面妖娆,不是陵琅,又会是谁?

“姐姐也不必惊扰,皇上稍后就会过来。姐姐得偿所愿,妹妹不能不来道喜,只是姐姐……你的夙愿,只是朱颜埋后宫一世盼春风吗?”

言语好生奇怪,明色皱了皱眉:“陵琅公主还是快快离开的好,免得皇上一会儿过来惹他不快。”

陵琅直挺挺地跪在明色跟前:“姐姐,怕是陵琅最后一次唤你姐姐了。日后最好要山长水远天南海北,各自安好,切勿,再见面了……”

说完,便掐着明色的喉咙硬生生塞下一个药丸。那药丸一触涎水便虚化为无,直接就进到咽喉里去了。

明色一脚把陵琅踹开,力气不小,陵琅竟咳出一口血来。明色忙抠自己的喉咙,奈何药已入喉,再无回还。

等到成豫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明色想站起来,冲到他身旁去,他却先一侧身,抱着陵琅便出去了。

“皇后心狠手辣用心歹毒,即刻封闭朱颜宫,五百精卫轮番把守。任何人不得出入!”

好好一场大婚,终究成了妄念。

婢子战战兢兢地问道:“娘娘身子可有大碍,要不要唤医女来瞧瞧?”

“你可是没有听到吗?皇上说了,任何人不得出入。医女如何来得?”想着,明色便是笑了,还穿着精心缝制的红嫁衣,头顶凤冠。

据说,那凤冠上的珍珠宝玉,是皇上让人从遥远之地,火速运过来的。当时还有一众后宫美人酸溜溜地打趣:“这世间佳宝,都要被收入朱颜宫了。”

良人尚且不再。这佳宝,要它何用?明色想,就算是毒药那便也认了。心如死灰,不如身死。于是,便浑浑噩噩进入那黑暗之中。

5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经了一刻。梦洄溯水,便是另一幅场景了……

暮云叆叇,天已近晚。

她在锦江边闲走,所谓红消香断颦眉御脂,更何况锦绣玉衣,早早被一个男人看在了眼里。她略一瞄,便看见彼岸男子踯躅不前。近来世道不平,她想自己头一回出宫,竟遇到了个登徒子,倒是真巧。

这般想着,那人便已至眼前,看起来——竟是越人。

“世道不平,家业难兴,小姐可否遗我些许钱财埋路?若得首肯,来日必当结草相报。”那人一拱手,倒有点宫中姑娘们说的越国世家公子的样子。

她从怀中取出荷叶结的钱袋子,想要整个递给他。孰料他长扇一开,便扇面朝上,平摊在她面前:“小姐将钱袋子置在这扇面上罢。鄙人污秽,断是不敢有丝毫玷辱小姐。”

场景一转,便是再见。

她奉父皇旨意出宫赈灾,遥遥便是看见一群人拢在一方,作势争斗。她上前去,哪里知道在圆圈中间被打的竟是那个人呢?

他蜷缩成一团,那柄破扇子还护在怀中。她心下一紧,越人竟是酸腐至斯,宁丢小命也要护那缥缈的清高。

他抬起头来,面目清俊:“往常日日念你,时时盼你。可此番再见,不如不见。要你见我如此狼狈,心下到底意难平。”

既已结缘,心系良愿。哪怕他是越人,那也无甚干系。

她打算好了,哪怕父皇因此不愿将皇位予她,亦是不悔。西稽的百姓会有另一位贤明的君主带领他们步入昌盛,而他昌盛的明天,只有她一人来予。

果然,她由公主被降平民。最后一面,她父皇问道:“你可还记得你的夙愿?”

“我愿带领西稽一统天下……”话还未说完,便生生受了一巴掌。她咬紧牙关,全身上下都在发颤。

“你愿带领西稽一统天下?女儿,你可知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她的父皇已然老去,曾经威震一方的帝王,在这一刻却忘却了身份,像一个老者一样喊她“女儿”。

她没有错,只是辜负,辜负了她的父皇,还有朝中一众大臣的期望。她直直叩了三个响头,若有来世,来世我必相报……

他在宫外等她,见到她微红的眼眸便直接揽她入怀,也不细问,只柔声说道:“你还有我。我们平淡一世,也算喜乐,颜琅,我会对你好的。”

颜琅……

6

明色自黑暗中幽幽醒来时,还是在这朱颜宫中。凤冠未除,霞帔仍在,除了她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其余并无不同。

她是颜琅,她竟然是颜琅。

她痛哭出声。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夫君啊!那曾经的交易、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还有与陵琅联姻……都算是些什么?

殿中寂寂,落水有声,终无回响。

那时有绿水,有黛山,还有他们的家……颜琅和成豫简单拜堂之后,便择了一处僻静之地驻居。朝朝侍禾木,暮暮共良宵。

颜琅怀上了他的孩子,还未显形,便有越人循迹来此,说越国太子遭人杀害,皇上耽于病重,此刻大越无人,眼看一朝盛世败落,无奈千里来寻血亲。

眼看他壮志有处可酬,她说:“夫君,你且安然去罢。鸿鹄岂可安于陋巷?如今时机尚好,正是扶东风而起之际。我怀着孩子自会待君归来。千山隔,万水阻,君自珍重。”

他离开不足三月,陵琅便找上门来。

“姐姐,你这双手,原是要在朝局中搅弄风云的,如今侍茶弄饭,废了好一双纤纤玉手。”陵琅握着她的手,轻声语。她肚子尚有显怀,也不敢做何,便只得听陵琅说道:“父皇死了。”

颜琅睁大了眼睛。

“父皇死时还在念你,姐姐,你可真是父皇的好女儿!”陵琅将她的手紧紧攥着,掏出匕首便生生刺入她的掌心。颜琅长恸一声,却听见她妹妹说:“他到死还是属意你来做西稽的女皇。可是你这一双废手,今后还如何能搅弄朝局呢?”

陵琅把她推下了悬崖!

耳畔狂风呼啸,她却能在急速的下降中听清陵琅的声音:“姐姐,莫怕。他若回来寻你,我便送他来与你团聚。来日我带领西稽铁蹄踏上中原,必为你们高筑庙宇,九十九盏长明灯,伴尔万世不熄……”

7

明色跌坐在地,看着自己那一双废手。倏尔,又站起来要闯出宫去,门一拉开,外面站着的,便是陈学之陈大人。

“娘娘,请回。”陈学之不动声色,冷漠地站立在门外,负手而视金銮殿的方向。

“让开!”明色不管不顾,人历大劫不死,还哪里在意什么礼数。

眼看明色就要硬闯出一道路来,陈学之幽声说:“娘娘,陵琅带兵攻入越都。皇上将五百精卫尽数给了你,臣才能在深宫中护你周全,勿要任性辜负了圣上的一片心意。”

“怎么可能?西稽弹丸小国,怎可与大越争辉?陵琅狼子野心,成豫又怎会不知?”明色止住了脚步,取下头上金钗直抵喉间,手还是发颤得不行,“皇上让你隐瞒了我什么?说!”

士人膝下的黄金何止万千,他如今却顾不得什么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娘娘,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陈学之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已近盛夏,却是阴风刺骨,“娘娘,皇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做下交易许下不予情爱是为你,娶那狼子野心的陵琅公主是为你,连他死都是为你算计好了的!”

明色闯进金銮殿的时候,满殿已是血迹斑斑,万般场景都被渲染成一抹殷红。殿上只余成豫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怀中还搂着襁褓中的孩子,见着她来,他便想要站起身来,却又徒然倒下。

明色跌跌撞撞地过去抱住他,他把孩子递给她,弥留之际,连说话也是糊涂:“孩子,这个孩子眼睛像你。仿若那日桥头,你我初遇,你那眼眸如星。”

“成豫,成豫,我都想起来了。你别再骗我了,这不是我们的孩子,怎会像我?”明色哭出声来。

他们的孩子,早在她坠崖之后便小产去了。成豫千里赶来,好不容易寻到了颜琅,又怕颜琅难过,便抱来了一名弃婴,视如己出,也算是给颜琅聊以安慰。可惜颜琅身心重创,药石难医。不得已之下,成豫喂颜琅服下西稽奇药,让她将前尘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想起来了?”他把手探上她的眼睛,只抓到了滴滴冰凉,“你不必难过,原本我回来寻你时便被陵琅下了毒,撑死一生也快终了。我用余下的性命,为你、为孩子,铺下一条锦绣大道,岂不划算?”

西稽区区弹丸小国岂会是越国的对手,成豫本是计划调空皇宫兵力,诱陵琅带兵弑君,等到他死了,暗中部署的精兵自会将这一个大逆不道的女人捉拿。到时候,西稽便落实了弑君的罪名。

而那原先保护明色的五百精兵,便会立马拥护尚在襁褓的孩子为皇,明色垂帘听政,实掌大权。彼时,明色便有着最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讨伐西稽,真正一统天下了。

包括那个不涉及情爱的约定、包括对她不咸不淡的态度,只不过是成豫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愿让她再爱上他,再受一次死别之苦罢了。

他想,明色只以为是自己负了她,哪怕他死了,亦是不会伤心的,那真是极好,极好……

这计划本万无一失,可独独没料到,陵琅试探明色确认她已失忆之后,竟会给明色服下解药。明色的记忆苏醒,他不愿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的姑娘,此刻正痛哭失声。

8

三里宫道,一帷白帘。

太监尖着嗓子,扯出了一声:“皇上驾崩了——”

哀声如鸿遍野。

此刻,明色才恍恍惚惚将渐冷的成豫轻放在地上。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些,然而手颤不止,把孩子从梦境堪堪拉回,哭得不能自已。

哭吧,好好送一送你的父亲。最后,再看他一眼。

她还不能倒下,他为他们母子计划良多,断不能让他失望。她抱着孩子步出金銮殿的那一刻,陈学之正跪在八十一长阶的最高处:“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帮助先皇设下此计。太后,你可曾有过什么后悔的事吗?”

明色不应,怔怔地一步一停地直直经过陈学之的身边,走下那宏伟壮丽的金銮殿前长阶。

她后悔吗?如果不是她为了自己的抱负,暗中派人刺杀了越太子。她与成豫,还有孩子,就会在那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安然度过此生,断不会有日后的痛苦。

时间把回忆轴拉得很长很长,她走下八十一长阶,走过三里的宫道。盛夏不热,只余冰凉。途中的婢子公公们看见她,便避在一旁,恭敬下跪。她现在是太后了,收复西稽不在话下,统一天下不在话下,可是,她为什么不快乐呢?

成豫曾拥她入怀,许诺会待她至好。他是言出必行之人,断作不得假。

他生前将朝中格局一并肃清。假意不宠信陈学之,一贬再贬,实则派其暗中调查结党营私之徒。此外,又在此次陵琅带兵入宫的行径中,探出一批暗通曲款之辈。陈学之受令,雷霆般将这一批人拿下。自此朝堂清明,再无党附。

天子驾崩三月,陵琅于狱中自尽,陈学之监国,明色以弑君叛乱之名领兵讨伐西稽。西稽不战而降,实现了历史上第一次大一统。

又十八年春,皇帝及长,堪堪二十,方可执政。依制入朱颜宫拜见太后,待人潮退去,只余二人,便敛眉索问:“母后,朕一日未有见得父皇,你可还记得父皇的样子?”

明色笑而不语,目光幢幢。他是执扇翩跹的落魄公子,他是情深不寿的盛世皇帝,可在她眼中,他不过是她的夫君和孩子的爹爹罢了。

明色用残手抚摸上皇帝的眼睛,笑道:“你父皇说,你的眼睛与我并无二致,可依我看来,你是像极了你父皇的。”

待皇帝跪安,夜深似魅。明色拈起手中一瓶药丸,念及十八年前陈学之与她所说——成豫,自越国千里奔回西稽救她,途中被陵琅所劫,以一颗毒药换得了她所坠之崖的方位。

手中的青花瓷瓶亦是精致,她执在手中把玩,双手一颤,瓷瓶便掉落于地,散落如屑。这一双残手,握不住风云,挽不回爱人,唯有堪堪拿起那一枚毒药。

苍天有四道轮回。他们生时痛苦,死后可双双做一对怨侣,也算是她的福报。

9

明色是服药自尽的,彼时脑海中还浮现着曾与成豫的对话。

“夫君,你这一回大越,便是成了天子,万家姑娘盼你采摘。尤其大越朱门,女子更是貌美……”颜琅抿了抿唇,“你若负我,我必带着孩子跳湖自尽,化作厉鬼,也要来缠你一世不休。”

成豫眼眸含笑,张臂将她紧紧搂着:“朱门颜色七分,便有七分尽数在你。明眸善睐,倾城绝色。若要负你,如何舍得?”

一转眼,便是成豫对着已然忘却前尘往事的颜琅说道:“明色,你叫作明色。”

天地幽冥,再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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