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是一条长河,那么童年少年就是河流源头叮咚作响的跳跃浪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即使跌倒也会快速爬起继续开心的笑。
我至今特别怀念孩提时代的纯净和美好。在中部小城九十年代的乡村,大人们忙于为生计奔波,小孩儿就交给大自然了。那时候是真的不知也不管天高地厚,就那么与周遭融为一体。
记得那是初中的某一个夏季,我和发小A、B一起去莲塘摘荷叶,原因是A家没有蒸馒头用的馍叶了,确切地说,我们是去“偷”荷叶,因为莲塘是村里张大爷承包的,他是不准人摘荷叶的,而且他是出了名的凶啊。但是我们仨也不是省油的灯,根本不怕不管不顾,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去了莲塘。莲塘的一侧是菜园子,另一侧是防洪的堤坝。到后,小A在塘边摘了两个荷叶,本来这样就可以了,蒸馒头足够用了,可是我们孩童顽劣的本性迸发了。
我们环顾四下看也没人就放心大胆地摘了。小B叫喊着要那个最大的荷叶,于是我脱掉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荷塘深处,正在我即将得手之时,突然“站住!”一声大吼刺破耳膜,原来张大爷老早看到我们了,趁我们不备悄无声息地从堤坝的另一侧来到了莲塘的边上,而此时的我们正沉浸在偷摘荷叶成功而产生的巨大满足感中。这一吼顿时让我觉得“轰”一下仿佛天塌了,预感到大祸临头,在莲塘岸边的小A和小B像兔子一样哧溜就跑了,剩下还呆在荷塘中的我,此时的我顾不上莲塘中的淤泥和莲杆扎着腿肚的疼痛,飞一般奔到岸边抓起鞋子就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哭,而张大爷则一边追一边喊:“给我站住!兔崽子!”我赤着脚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拿着偷来的荷叶,疯了般地向前奔,因为我知道一旦被抓到那将是大爷的一顿暴打和父母的一顿狠揍,外加被揪着耳朵拎回村庄,那将是多么羞耻的事情啊,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是绝对不能承受的事情。很快到了另一堤坝,开始是一个大上坡,平时自己走着上去都得大喘三口气,而此时赤脚的我一口气冲上去,在上坡的过程中,还遇到村里两个去河里洗衣服的村人,他们看到此情形,大声笑着对我说:“快跑,快跑!”张大爷则不理不顾,穷追不舍。又跑上了堤坝,我回头看到张大爷还在追着我,而小A和小B则在我前方100米左右奔跑,我意识到自己是最危险的!我必须跟他俩分开,这样说不定大爷就追他俩去了!于是我折向另一条通向村庄的路,一回头禁不住心头喊道:“妈呀!”,因为张大爷还是追我来了。我边跑边想:“是不是因为我拿着荷叶?”故作聪明的我一把把荷叶扔掉了,再回头看,“死定了!”我禁不住喊道,原来张大爷根本不理会躺在地上的荷叶,还是对我紧追不舍。但我和张大爷的距离已经由最初的五六米增加到一百多米了。我明白了,张大爷就是一定要抓到我们的。我告诉自己:“跑到村里就好了!”因为我们仨是整日混迹于村庄的各个旮旯角落,没有人比我们更熟了,随便找个地儿藏起来他就找不到我了。最后憋一口气,我奔进村子,闪进一个过道,刚要松一口气,“汪汪汪!”,我的神啊,这户人家的狼狗拴在门口,一见到我进来就向我扑来,还好是用链子拴着,狼狗够不到我,但还是吓我一身冷汗,距离刚刚好,我身子紧紧贴着墙,狼狗扒不到我,顺利到达安全地带,我赶紧一溜烟奔向村庄的深处了,我不时回头张望,张大爷没有再赶上了,哈哈,我若无其事地走向村子更深处转悠,像打了胜仗一样大口地喘气。一直到天快黑,夜幕降临,我才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家,没想到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母亲就问我:“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偷人家莲叶了?”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呀,啥也没干呀!”母亲又说:“那怎么人家张**在咱这块儿骂了恁久?人都围上去问了,知道是你、小A、小B你们仨害人精又去糟蹋人家荷叶了。”我哑口无言……
事后我才得知,原来当天我跑向了村子深处,而小A和小B俩人一道狂奔回家,被吓坏了,一个人躲在自己家的柜子里,另一个则钻到了床底下不敢出来,更为离奇的是,我在村里一直转悠的水塘附近就是张大爷的家所在地,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我就会被回家的张大爷迎头碰上!事后想来还是挺后怕的。
没隔几天,某日中午,骄阳当头,母亲让我给在西瓜地劳作的父亲送一壶开水。我提着水壶就去了。在村口的大树下,好多村里的人都在乘凉歇晌,我像往常一样走了过去,无意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我的神啊,是张大爷!他在树下乘凉!我心虚了,不过去又不行,过吧又怕被他认出来。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他又不认识我!把脸迈向一侧就好啦!于是我把脸一侧若无其事地向人群走去,其实内心那叫个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就在我经过张大爷身边时,一个巴掌拍在我瘦小的肩膀上,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热辣辣地,就像老师逮到的违纪的小学生一样,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本来等着一场暴风雨的洗礼,不想张大爷却笑着说:“娃儿啊,我那天连你都没有撵上啊!”树下的村人都哈哈大笑,我的脸更红了。张大爷接着说:“不是不让你们摘荷叶,现在还不是摘荷叶的时候,到了秋天莲藕熟了自然会让摘荷叶的,那天像你们那样摘荷叶,一旦下雨,雨水会顺着莲杆的空隙到达莲藕里头,莲藕就会坏掉,如果一定要摘,那就把荷叶的一圈摘下,不要让莲杆上的管子暴露在空气中!”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众人的大笑中走向西瓜地的父亲。
到了高中,每月回家两次,很少再见到张大爷,后来在高三的某一个周五黄昏时分,我骑着车子从学校回家,在村口碰到了在放羊的张大爷。此时他的莲塘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改养了几只羊,每天放羊以补贴家用。在深秋时分一片萧杀的环境映衬下,残阳打在张大爷沟壑般的脸上,满头华发和杂乱的胡子,顿时感觉张大爷苍老了许多,没有了昔日的精气神和气力,他抄着双手对我说:“娃儿啊,上高中了啊,好好上学啊,可不要在家扒土地(种地)了。天也凉了,回家多穿些衣裳……”我嗯嗯地应着,抬眼看到剩下的最后一点的夕阳,以及西天边那如血的火烧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时光依旧向前,再转眼即是我的四年大学生活,忙碌着认识自己心中真正的社会,忙碌着熟悉和适应都市的生活,忙碌着那令人忧心的不可知的未来。回家次数一年比一年少,离开的却一年比一年匆匆。大学毕业前的寒假春节,跟母亲聊起中小学时那些顽劣的时光和趣事,母亲告知说张大爷已于不久前离世,我的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恍若隔世的感觉,不是昨天他还健步如飞在追赶我吗?不是昨天他还在田间不知疲倦地劳作吗?不是昨天他还在河边看着他的羊儿津津有味地咀嚼吗?
昨日的一切都已经渐行渐远。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早该知道生命原本就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孩提时代中学时代的我们长大了,也就意味着父母长辈就不可逆转的永远老去了,时间原本就是这么无情的啊!昔日的莲塘和菜园早已没有了往昔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载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辆的高速公路,昔日清澈的河流和跃出水面的鱼虾再也找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裸露的河床,昔日树荫下乘凉的那拨人儿,已换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