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是个流浪歌手,唱民谣。一把吉他,一条狗,走遍中国大江南北。跟着他的那条狗,叫瓜子儿。
“瓜子儿!坐!”
大东的嗓门不大,反之还有点儿细,但不是娘儿们的那种细,是老旦的那种细,细的有故事,细的有尼古丁的味道。
因为大东爱抽烟。
但关键的,他不单自个儿抽,还给狗抽。所以有时候在丽江边来往的客人总能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光景:一人一狗坐在街边,一脸沧桑的吐着烟圈。人和狗说话的时候,狗还会若有所思的跟着点点头。
这荒唐的也有点心酸。
“我这人,最重要的财产,也就是我这吉他和这条狗了。”
“那你这条命呢?”有人问。
“我啊,天生命贱。”说着,大东就操起吉他唱了起来:
“我的生活就是一场戏,
观众就是我自己,
噢,还有一条瓜子儿。
我走遍了北京每个地下超市,
最后只想待在云南的大理
……”
大东从不主动说起自己的生活经历,有人去听他唱歌,问他是不是有过什么不一样的故事,大东都会一副嫌弃的样子回人家:“你刚刚都没认真听我唱歌是吧。我的故事,呵呵,都在我的歌儿里。想知道啊,你就认认真真地去听,别问。”说完又继续唱下一首。有时候瓜子儿还会在旁边“呜呜”两声,当个合音。也许因为有瓜子儿这样的配合,大东的收入会比其他的流浪歌手稍微多一些。
大东虽然闯荡多年,但也没有多少积蓄,因为他爱喝酒,爱抽烟,也爱流浪。在一个城市攒够了去下一站的路费,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启程,再继续流浪。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有人想知道大东的故事,只要把他灌醉,故事也就断断续续的出来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也或许,喝醉的大东,才是最真实的那个大东。
有一回大东在一个客栈前唱歌,他那沧桑又带点儿细腻的嗓音,还有一条金毛的和声,引来了不少当地人和游人的驻足。大家都认真的听着,就好像被歌里的什么东西勾住了一样。大东那会唱的《我家姑娘》,他的原创曲目:
“我家姑娘住在那遥远小山,
她弯弯的眼像那天上月亮,
银河里的星光都没那么灿烂,
她就是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 ……
姑娘呀,姑娘,
小村庄地姑娘是我地靠山,
姑娘啊,姑娘,(呜~呜~!)
…… ……
我要把你永远放在心上,
翻开了红土地,
放在我地心上。(呜~呜~)”
一曲唱毕,有些小姑娘就哭了。单身的自己捂着脸哭,有人的窝对象怀里哭,有人带头鼓掌,那掌声就像雨后春笋扑蹭蹭的窜出来了。有个大叔喊“再来一首!”,大东讪讪地笑着说:“不了不了,明儿再来,今儿个喝酒时间到了。”说完这话,大东就提着吉他,收好钱往客栈里去,围观的人也都散了。也就那意犹未尽的大叔,跟着大东进了客栈,两人一狗凑一桌,点了酒,点了小菜。
“小兄弟你刚才那曲子,唱到我心头去了。”大叔抿了一口酒,说。大东谦恭地点点头,顺手给瓜子儿扔了几颗花生米,瓜子儿大嘴一叼,壳都吞了。大叔看了看瓜子儿,问:“这人精一样的狗,你哪顺来的。”大东看着瓜子儿,说:“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在西单捡的。那时候它又脏又臭还有皮肤病,整个没了狗样。我那时也嫌弃,但后边想,也是条命,就用身上最后点钱带它去看了兽医,照顾照顾就像样了。有时候想想,人跟狗一样,再烂再臭,只要有一个人对你好,就能满血复活。也从那时候起,我俩开始相依为命。”
“你就没有别的家人了?”这问句,带点试探。
大东灌了一口酒,苦笑着说:“您跟着我进来,不该是听明白了我歌里的故事嘛。”大叔也跟着笑了笑,那笑脸里带点无奈:“我就是明白了,也有点痛心。这么长时间,你辛苦了。”
“你辛苦了”,这话像给大东扎了一针,心头一震,竟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小姑娘似的嘤嘤地哭着,像个被冤枉的孩子,哭的满脸通红。瓜子儿趴下来裹住大东的脚,像要给他温暖,也低声地“呜呜”着。这个知道大东所有秘密的伙伴,忠实的守护着他。
大东一边哭,一边往嘴里灌酒,还不时被呛到。大叔一边给他拍着后背,一边笑着骂他“傻”。好不容易等到他平静下来,大东也是真的醉了,伤心的人喝酒比高兴的人喝酒要醉的快,也醉的彻底。大东强撑着脑袋,醉醺醺的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自打我有记忆来,我的家就是支离破碎的。我爸好赌,败光家产就失踪了。我妈受不了,跑了,就剩我奶奶照顾我跟我妹,平时我也就去帮人家放牛,赚点钱。别人家一家三口出门赶集的时候,我就在山腰上放牛,唱歌给牛听。
好山好水好风光,
大东放牛山腰上,
唱些歌曲给牛听,
母牛听了奶水多。
奶水多
……
那时候最愿意听我唱歌的,除了我奶奶和妹妹,也就这几头牛了。我当年,也不过是读了半年小学,可我妹一年小学也没上过。
所以我想挣多钱,给妹妹去上学。我就给人放牛,喂猪,能赚钱的活我都去做。10岁那年,奶奶在睡梦中过世,我跟我妹就睡在奶奶的旁边,谁都感觉不到奶奶的离开,但她就是离开了。那时候,我们身边一个大人也没有。我自己在屋子后面的山腰挖个坑挖了半天,就这么跟我妹草草的把奶奶给下葬了。但我那时候还有妹妹,就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的孤单。直到我15岁那年,我爸突然就回来了。
他问我奶奶呢,我说后山上。他带着悲怆的情绪去跪拜了奶奶,说了一堆“儿子不孝”的话。那时候我只是觉得麻木,觉得这个人很陌生,很假惺惺,或许是因为我爸一回来,他那带点别的算计的眼神一直在妹妹身上打转。
果然,他带走了妹妹,也把我交给另一个人,他说是他在城里打工的朋友,带我去工地干活。妹妹哭着不想离开我,他就又打又骂,我拦着,也被他打骂,他骂我们蠢,他是我们亲爸能对我们怎么样吗。
于是妹妹就被他带走了,我也被带到了一个陌生城市的工地上,带我去的那个人一到工地就跟我说,我被我爸抵押在这了。我爸因为赌钱欠他钱,我爸还不上,就把我抵押在工地上做苦力直到把他的钱还清。他还说,我妹妹也被我爸拿去卖了,卖给别人做小媳妇儿。我就说我爸回来的时候表情像要来偷东西的贼,没想到他居然做这样的事。
“我是你们亲爹!我他妈还能卖了你们啊!”
这句话,还真他妈刺耳。
我也不挣扎,只是拼了命的干活,脑子里只想着“还债!还债!”把钱还清了我就能去把妹妹带走。没活干的时候我就在工棚里唱歌,好心的工友凑钱给我买了一把吉他,我就天天睡觉前给他们来一首,只要唱唱歌,再累我也能撑下去,因为我要带妹妹离开,不管去哪,哪怕回到我们那个破落的家。
我在工地上干了三年,总算是把我爸的债还清了,那个人还挺佩服我,说,大人的事情本就不该我来担。最后还给了我三百块钱,当良心费。我问他我妹妹当年被卖到了哪,他脸色变了变,想了好久才说,我妹妹当年被卖到了大西北,去年传出话来说她逃了,被抓回去又是软禁又是打的,整个人都不清醒了,最后好像是难产死的,死了一年多了。
那时候我所有的信念都崩塌了。就好像你为了专心做某件事情而在心里建筑了一道墙,不让世间其他微不足道又繁琐的事情打扰,那里面藏着你能活下去的所有信念和支撑,但是都没了,那那道墙的意义也没有了。那会儿我想到死,想到找到我爸去把他狠狠的打一顿,再摁着他的头在妹妹的坟前下跪。但我发现我连我妹妹被卖到哪个县哪个村我都不知道,我又怎么找她的坟头,再唱歌给她听呢。
在那之后我就带着我的吉他离开了那座城市,到现在我对那个城市唯一的记忆就是它靠海,至于它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离开了那座城市,我用那人给我的三百块钱到了北京,累了我就席地而坐,掏出吉他就唱歌,直到有人在我跟前放了一张十块钱,我才知道原来唱歌也能挣钱。
也就是那时候,我碰见了瓜子儿,我们遇见对方时同样又臭又烂,但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灵魂里的生生不息。所以我们开始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我们一起流浪过很多地方,一起被城管追,一起被同行打,我们身上的伤痛都是一样的多,而且哪怕没有人听我唱歌,它也会一直竖着耳朵。
我的故事讲完了。
大东回头看了看大叔,发现大叔已经睡着了,他太醉了,酒杯都倒在了一边,脸上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大东心想,你是睡着了,我却清醒的很。望着淡淡月色,那弯弯的月牙,像妹妹笑起来时那弯弯的眼睛。大东摸了摸身边的瓜子儿,轻声道:“老伙计,我们又要开始踏上新的路程了。”
“呜呜~”瓜子儿回应着。
大东拿起吉他,唱了起来:
我走啊,走啊,走到哪里去呀,
青稞酒乱了马奶酒的清香,
姑娘的碎花裙随着步子摇曳,
起风了,我也该走了。
…… ……
能到达的都是家,
看过了海角还有那天涯,
不用回想我留下来的歌声,
跟着我,我就能唱给你听。
…… ……
我用歌声来养活自己,
支撑我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