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的生活基地是闽粤赣山区。但正如人们常说的“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那样,在潮汕平原,只要有丘陵地带,那里居住的人常常是客家人。我过去插队落户的陆丰欧厝大队是平原为主,讲闽南话;往北走二里地就是丘陵,那里有个村叫后陂,讲客家话。
传统的客家人有着鲜明的族群特征,由于生活在山里,吃的比较咸,海鲜在过去是没有的。这和潮汕人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吃的淡,喜欢吃原味的海鲜。由于大山阻隔、交通不便,耕读传家成为客家文化的特点。有不少学者认为客家文化保留了很多中原文化的特点。而以出海打渔为生的,几乎全是讲闽南话的族群,从福建南部到潮汕,再到海陆丰皆如此。
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刚到深圳生活不久,在东部海边看到的情景颠覆了我的刻板印象。在大鹏新区的葵涌,我看到了讲客家话的渔村,菜市场上卖的小海鲜和我在汕头市场上看到的一样,但贩鱼者操客家话。这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因为我从小去买海鲜没见过一个操客家话的人。
今年买了一本书《深圳通史(2)》,其中的内容解答了我的疑问。原来,在康熙元年,清朝为了打击郑成功势力,对新安县实施“迁海政策”,造成了深圳一带的荒芜。过了八年,清政府在新安等县复界,实行开垦荒地的计划,招募外乡人。大批来自东莞、惠州、梅州、潮州、江西、福建的客家人迁入新安县,包括现在的香港境内。这可能就是深圳东部沿海人为何不是讲闽南话的原因吧。
中国文化一直被看做内陆文明,缺乏向海洋开放的力量,郑和下西洋也不是为了征服和贸易,而是为了宣示皇威。到了十九世纪末与代表“海洋文明”的欧洲人发生冲突,中国人才痛感闭关锁国是不行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是从沿海城市开始的。昔日的客家人迁到深圳一带,主要任务是开荒耕种,但历史的大变革一下子把深圳推到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使这些原本代表山地文化的后人们变成了距离世界最近的人。当年我刚到深圳的时候,刚好一部反映深圳改革开放的电视片问世,名字叫《山与海的拥抱》。当我在深圳看到海边渔村的客家人时,就想到这个片子的名字。深圳的东部沿海,山的尽头就是海。代表内陆文明的客家人就这样面朝大海。
大海的那边是什么?人们被梦想激励,也被贫穷逼迫,纷纷打破禁海令漂洋过海。客家人和福建人、潮汕人一道,用百年的时间打造了东南亚的华侨文化。有的足迹所到之处,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例如,南太平洋浩瀚的大海里有一个名叫塔希提的小岛,就是著名画家高更流连忘返的那个法属小岛。该岛的20多万人中有2万人是深圳客家人。他们的祖先在一百多年前飘到那里定居,现在许多本地出生的华人扔会讲客家话,但已经不懂中文。
最近,我应朋友之邀去了一趟惠州大亚湾开发区的一个小村,叫做“妈庙村”。我这个在汕头长大的人当然将“妈庙”联想到“妈祖崇拜”的文化习俗上来。一问,这里的村民讲的是客家话,但深入交谈,发现他们的客家话夹杂着一些闽南词汇。晚上吃饭的时候,上了一道本村的名菜,叫做“鱼露鸭”。以“鱼露”作为酱料,本属闽南方言区的人特有。这使我大感兴趣。过去,一些学者认为客家人的语言之所以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原因是持其他语言的人不愿意与客家人通婚。但这可能是一种想象,几百年的历史流变,我们应该对族群交融的现象“脑洞”再开一点。这个村里有很多石屋,最古老的是“四和堂”。至今有300多年历史。村干部介绍,300多年前福建李氏家族迁居于此,捕鱼为生,兴建石屋,以御海风。后来客家人精心保护好了这一石屋,并在石屋前修建了石阶。现在的“四和堂”石屋四周种了果树,鸟语花香,很有江南山村的味道,见证着族群交融的历史。
这个村由于毗邻深圳,房地产业很发达,也带旺了这个古老的村子。他们也在谋划着将这个村建成一个旅游点,搞点文化旅游产业。最大的卖点就是村里矗立着几座古旧的洋楼。这些洋楼的修建者是上世纪初到香港“闯世界”的村民,衣锦还乡后将西式生活方式带回乡间。这些楼与中式建筑混杂在一起,形成奇特的景象。其中,“蝴蝶楼”青砖黛瓦,气派典雅;“李竹林堂”、“存卢楼”有罗马圆柱和浮雕,显得十分豪华而庄重。
听了村干部的介绍,我不禁感慨,现在的农村已经不是在讨论吃饭问题了,衣食无忧后,憧憬的是文化建设了。过去我们一心出海闯世界,现在我们充满自信地将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