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银杏树
文/姚新元
认识先生时,他已经白发皤然。
先生姓曾。我上高中毕业班那年,正值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不久。那学年的第一节语文课上,走进一位目光犀利的老师,那就是曾先生。先生出身常熟城里的名门望族,大半辈子在天津教书谋生,到这一年才好不容易调回家乡。
那时,没有自行车、汽车,只有一条条高低不平、泥泞不堪的小路,同学们都是一大早背着书包、踩着小路上学,中午都在学校搭伙。五分钱的一个青菜油渣汤外加一碗白米饭,已经让大家很知足,吃得狼吞虎咽时,往往在饭桌上留下许多饭粒。一天,我们正在教室里暂时当作饭桌的课桌上吃完饭,曾先生突然闯了进来。看到饭桌上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饭粒,先生眉头紧蹙,像要发火但又沉下气来,慢吞吞地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说完,又默默地将桌上的一粒粒米饭捡起,放进自己的嘴里……我们顿时哑口无言而面面相觑。从此,每位同学再也没有浪费一粒米饭。
先生给我们上语文课时,朗诵古诗、古文,总是一副摇头晃脑、自我陶醉的样子,让我们好一段时间把头埋在课桌下偷偷地笑。慢慢地,先生学问的渊博和爱学生的心怀,不禁让我们肃然起敬。记得有一次作文课上,我写了一位老人蒙受冤屈的故事,只因为在文章中用了“定谳”这个好多人不懂的词语,老师着实把我表扬了一番。好多次,先生总在课堂上讲评我的作文,让我获益匪浅并迷上文学。我们进步时,先生会和我们一起放声大笑;我们有失误和困难时,先生也会用深沉眼光下的一片温情,给我们鼓励。先生不时对我们说:“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报答父母!”
高考的落第,我曾经失落,也愧对过先生。回家种田、到苏州打工、学木工,尽管经历一番番的磨难,但也让我在坎坷的生活中成长。远离了学校,先生爱学生的情结却永远没有磨灭。一天,我正在跟堂哥罱河泥,突然听到一位老人在河岸边叫我的名字。抬头望去,清晰地看到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的深情眼光。那一刻,我忍不住想流眼泪,因为我分明看到了那是我敬爱的曾先生。我使劲将船摇到岸边,船还没停稳,就急速跳到了岸上,走到老人身边喃喃地叫了一声“曾老师”!先生将他满是皱纹的手握住我满是泥巴的手,轻轻地问:“毕业了,还好吗?”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傻笑。我俩坐在田间的草地上,一老一少两颗心再次在交谈中交融。临别时,先生说:“听说你要去学木工,送你两本书,自己好好学。”接过先生特意送来的《木工技艺》《文学名篇鉴赏》两本书,我已明晰地感觉到,先生是要让我一手学好吃饭的本领,一手不要忘记自己的爱好。从此,先生总是每隔一两个月来看我一次,直到退休。
先生退休后不久,我听到了他患病卧床的消息。我在乡下小店买了些礼品后,匆匆赴往常熟城里,怯生生地敲开了先生在大东门外的家门。先生见我,眼角已噙着泪水,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来啦?”一些问候之后,我将礼品递给先生,却遇到了先生脸上的些许愠怒。先生说:“你事业没成,不要给我买东西啊,钱要省着点用!”走时,先生还执意在床上支撑起来,硬要送我到门外……
最后一次见到先生,是在常熟到辛庄的公共汽车上。那天上午,已在学校教书的我,在常熟办完事乘车回家,正巧跟先生相遇在同一辆公交车上。一路上,先生不停地给我这位新老师传道、授业、解惑。路过莫城时,先生突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来一次辛庄吗?”我不假思索地说:“领退休工资啊!”先生摇摇头,指着马路边两棵银杏树说:“不全是,我主要是想看看那两棵银杏树。那两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虽然树龄已有几百年,但依然那么枝茂叶盛,生命不息!”在先生的话语中,我清楚感受到了他对生活、生命的挚爱!
后来,先生还是不堪病魔而永远地走了,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先生永远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
(刊于2015年1月13日《常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