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路欲断,务工笑与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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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曾给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扎根三尺讲台,书写黑白人生。二十年来在杏坛上讨生活,立家业,不敢蒙蔽讲台下众多专注虔诚的眼神,更不忍亏欠眼神后更多家庭的期盼。只得挤榨内心有限的滋养,拼命为肚内草莽添枝加叶。给人一瓢饮,自身当有半桶水吧。有一段时期曾发疯般锤炼自身的意志和业务素养,改进教学方式和手段。幸不辱命,不能说成果让家长尽皆满意,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尽力了。

然而,这条路我差一点就断了。人世间,大舞台,各人续写各人的剧本,演各自不同场合里的角色。我起始选择的从教路,也有曲折,不曾想竟能够一直走下来。

那时大学毕业,有分配。分在乡下一所中学,教并非所学专业的英语和物理。刚刚离开校门的人,正所谓学徒都没开始当,就到世故的东家家里去做独挡一面的师傅。我只得沉下心咬紧牙,晚上啃教材白天磨新课,间或站在邻班教室外墙角,听老教师如何引入新题怎样讲授新课。有时忙到深夜,校园的灯都熄灭了,我还在为设计教学方案纠结。因为确实资历浅,修为更浅。夜深人静,桌上空无丁点食物,常抚着饥饿的肚子,灌一大杯热水睡觉。

那时学校很多有丰富教学经验的教师都只教一个班,轻松惬意,还能在家做个生意寻个其他副业或种些田地,日子大多过得红火。偏我这个菜鸟活得狼狈不堪。彼时正值全国各地打工潮兴起,打工者的收入远超教书匠,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教师这行可能是乡村年轻人最不愿意选择的职业。但教书的辛苦,我其实不怕的,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住在县城,每周来往县城与学校两次。微薄的工资在付了来往盘缠后所剩无几。幸好学校食堂饭是不要钱的,管够。每日三餐各花一块钱买份菜,拿到房间与随我读书的弟弟俩人分享。年终时到学校会计处结帐,我倒欠学校一大笔钱。我知道呆在这里我没有希望和未来。

妻子在县城水泥制品厂上班,由于怀孕待产,我特意向乡下学校请了半个学期长假。幸好那时假也是容易请的,不像现在要请个七八天假可能还要惊动教育局领导审批。然而两个人都呆在家里总不是个事,经济也拮据。在厂里财务科上班的妻姐托关系给我谋了个事做,代妻子到水泥制品厂上班。

厂里有两条生产线,一条生产电线杆,一条生产自来水管,共一个庞大的生产车间。我分在电线杆生产线,跟三个师傅共组给他们打下手。瘦长的毛师傅与壮硕的刘师傅很热情,见我来到车间,耐心讲解每道工序的作用及技术要点,重点讲扎架扭丝时的自身安全防护知识,看得出两位师傅的厚道与朴实。玲师傅是车间的唯一中年女师傅,不大讲话,总站在旁边看两位师傅手把手教我,嘴角常挂微笑。

于是握了仅仅一年轻巧粉笔的手,转行拿起了钢钩,在模具上搬墩头、拉钢筋、扎铁丝,修钢条,锤铁块。车间里雾气腾腾,起重机运转的轰鸣声,切割机切割钢筋刺耳的噪声,工人们肆无忌惮的粗野谈笑声,总让我不大适应这种场合。有时无端会想起宁静的课堂、朗朗的读书声,以及黑板上自己手写的一连串飘逸的粉笔字。

呆了不长时间,全厂一百多职工基本就了解了我这个不当老师来务工的瘦弱书生的情况。当然有的人叹息,有的人笑笑,也有的人不言语,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有一次扎丝的时候冷不丁一走神,钢丝锋利的尖端刺穿手套滑过手掌心,感觉剧烈的疼痛,我停下来扯下纱布手套,鲜血迅速喷了出来。两位师傅赶紧跑过来询问情况,毛师傅快速到他的工具包里拿创口贴和纱布,刘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干净偏贵的橡皮手套,两人配合着给我包扎好戴上手套。我心里暖洋洋的。我想,老师在给予学生生活和学习上的帮助时,只怕也是这样的情况吧。

两位师傅都喜爱和其它组的工友们开粗俗的玩笑,但从不拿我做素材,也不允许别人取笑我。用他们的话讲,老师是秀才,天上的文曲星,不能辱没文曲星的名头。我很敬重两位师傅。

脱模车间的几位和我同龄的健壮高大的熟工却不以为然。他们大都是初中未毕业或是退伍的老兵,专干重活,又常加班,工资特别高。那个时期正逢农村修建电网电线杆紧俏吃香,厂里加班加点都忙不过来。脱模工们的工资几乎是我当老师收入的十倍。因而他们对知识分子理所当然地轻视,更谈不上尊重。

一个卷头发熟工常看我不顺眼。我从他和同伴低语讲话时瞟向我的眼神感受出来他的不怀好意。果不其然,他借口脱模的人手不够向车间主任要求我抽空过去拧螺丝。我是个新手,只得服从主任的安排。我除了做好自己扎架工种的事以外,还要去脱模车间捡拾散落各地的螺丝,把轧断了的小钢筋头从螺丝里敲出来。然后抬一百多斤的钢模,和这些健壮的汉子们一起去用力起开庞大钢具中的巨大螺母。

铸烤水泥管的蒸汽使得车间里温度很高,再加上脱模的劳累,我的工作服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真正体会到汗如雨下是怎样的辛苦。汗水滑向嘴角,味道既苦又咸。有时腾不出手来擦去眼角的汗水,眯缝着眼睛任汗水浸涩双眼,火辣辣地痛。

没过两天,两手起了老茧。身上说不出的难受疼痛,下班时虚脱得没了力气。累得想直起身子靠下墙时,卷头发轻蔑地盯着我恶毒地骂一句脏话,偏不让我站在一旁休息,故意指示我不停干活,大声吆喝让我做这做那。弯下腰在车间的废泥堆里捡拾螺母时我感到了莫大的羞辱。而几个脱模工指着我的窘样哈哈大笑。我明白卷头发是在故意折辱我这个教书的工人。在又一次被他辱骂时,我终于忍不住拾起一根一米多长的尖头钢筋向他冲过去。四周的人赶快把我们隔离开来。

两位师傅终于忍不住去找车间主任理论,怒斥这伙人的不良作法。经过师傅们的交涉,我仍只留在原来的岗位,不做不属于我工种以外的任何事。至今回想起来,两位平易近人的师傅联手护着我的那副发怒的样子,仍让我现在感动不已。车间里从早忙到晚,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安全隐患也不少。有一次路过自来水管车间时,一个硕大的铁盖从我身边砸落,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很多工友。我心有余悸立在旁边,腿肚子发软。慢一秒钟走过估计我就砸成了肉饼。卷头发幸灾乐祸,嘴里嘟哝一句,怎不砸死这个傻货。我寻声怒望过去时,一向不甚言语的玲师傅一巴掌打在了卷头发的嘴巴上。我看见卷头发张张嘴恶恨恨盯着玲师傅,抬起的手艰难地放去,终于没说什么,然后捂着脸低下头走开去。

事后我了解到卷头发读书时不学好,行为嚣张恶劣,常找茬打架,没读完初二就被学校除了名。我估计他是想把读不了书的这口恶气出到当老师的我身上,所以才会找法子折磨我。玲师傅的儿子在社会上很吃得开,卷头发惹不起。这一巴掌让卷头发从此消停了下来。

车间里加班忙起来时,厂里准备了丰盛的午饭吃。每到开饭这个时候,全厂的工友们拿着碗筷边笑谈边敲碗从不同的休息室往厨房走。天气好的时候,厂里就在食堂门口的露天空地上支起几口大锅,搭起案板做菜。干燥的松木燃起的大火让厨房的大师傅做的菜分外的香辣。隔老远我们便能猜出今天的大菜的菜名。通常是两荤一素。工友们自己在饭甑上打上满满一碗饭,然后在木橱内领一个陶瓷大碗到大师傅那里打菜。每次轮到我时,大师傅总会在我的碗里多打上一些荤菜,多浇一点汤汁。在我含笑致谢时常说一句话:“先生干粗活累着了,要吃好一点。”大师傅按地方上的规矩仍尊称我这个教书的为先生,转过身端着饭菜走远时我的眼角发酸。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蹲在各个角落吃饭聊天谈笑,这是我们最畅快最开怀的时候。我们车间的几个人常聚在一处大口吃饭,大口喝汤,笑声爽朗。劳累过后的饭菜比什么都香。

记得那年元旦,厂里放假一天,猴子师傅约我们车间玩得好的几个人到他家打平伙。我们凑好钱买上食材,分工干活。毛师傅切菜,刘师傅掌勺,玲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包饺子,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搞了一大桌菜。席间我给大家都倒上一杯酒,站起声来,我向大家鞠了一躬,感谢几位师傅和工友对我的关照,使我和妻子的生活过得很充裕。我仰脖一口干了一大杯。玲师傅劝我喝慢些,在得知我想放弃教书这行当准备年后出外打工时很意外。劝我说百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辛辛苦苦读书挣来的饭碗别轻易就放弃了。又说要么你到城里来教书,收入与地位不错的。关键是你天生就是教书的气质和善良吃苦的品质,将来成一名师都有可能。

这个元旦的一餐夜宴,几位师傅绝对想不到他们扭转了我远走他乡改行打工的主意。他们席间就着烈酒赞扬教书者的荣耀与好处的一番话,留住了一个在教育基层奋斗的年轻人脆弱的心。三个月以后,在妻子的鼓励下我走向城南镇中校长室。推门而入时我对着校长毛遂自荐到镇中借用。校长看了我半晌,沉思了片刻,向我伸出了手。

我重又走上了杏坛,而这一次风雨无阻坚持了二十年。人的经历是一本书,有时前部分是铺垫,后部分是高潮,情节转折处常是书的精彩处。多年后的今天,我翻看这本未完的书时,仍被务工彷徨这一章感动,心存善念是几位师傅身上最好的美德,散发人性的美的光辉。这直接影响到我处世为人求学的态度。

这段短暂得只有数月的务工时的笑声与泪水,是我一生中不可多得的一笔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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