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小邱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由三叔引起的，也是在他清醒的那段时间里，讲给我们听。
96年的夏天，正值家家户户农忙收麦季节。三叔在自家的麦场里晒粮食，或许是因为累了一天，躺在邻近苹果园的阴凉处睡过了头。醒来已是落幕的晚上。地里的人们早已收拾完麦场拉着车子陆续往家赶。三叔一边让邻居给家里的三婶捎信来帮忙，一边慌忙收粮食。北方的夏夜，星星点缀着月光，干燥的夜空多半混杂着凉风，很是舒服。除了天上的月光，和周围的蛐蛐叫声，田地里一片宁静，只有远处村庄依稀可见的灯火，映着浮生。
蹲在地上专心装粮食的三叔听见有人好像在背后低沉的说话，于是下意识的扭头四周看了看，除了远处村里人的收麦声音外，并没有发现任何人。于是他起初以为是风刮果树的声音，并没有在意，继续蹲下装粮食。他把一个个装满编织袋的粮食，放在离驾车很近的一个角落。三叔说，他当时发现它的时候真的吓傻了，自己一个趔趄没稳住，绊倒在地上，手上装好的粮袋洒了一地。那时，他正准备把刚装满的一袋小麦，和之前的抱放在一起，却看到一只和一袋粮食大小的长耳朵生物站在袋子堆里，用两只滚溜溜的圆眼睛盯着他。三叔不敢说话也不敢挪动，和它对视了几秒种。长耳朵、三瓣嘴，灰色的毛，这不就是野兔子么？三叔说，但这家伙比兔子几倍还大得多，两肢站立，还穿着灰领的衣服，脚上还有鞋子。更没想到的是长耳朵兔子还会开口说话。
“农人伯伯，天黑黑了，兔窝村怎么走？！”兔子很安静的说出第一句话，而且嘴巴还会有节奏的上下摆动，露出两个长长的小门牙，声音清脆悦耳，像极了孩子的声音，三叔确定声音就是从它身体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因为见三叔不说话，紧接着它又重复了一遍。
“没……没听说过有什么兔窝村，我……我不知道。”三叔当时头都懵了，双手护着头，不敢相信，一直摇头。你能想象黑夜里，一个人在野外偶遇怪物的那种心境吗？尽管这怪物看起来还很温顺。三叔讲述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那是一种后怕。
“农人伯伯，那河堤在哪里呢？！”兔子再一次张口，问道。在我们村外，田野附近有一条沙河，是淮河流域的支流，河岸两旁是阴凉的杨树林，开垦的土丘洼地，种满了瓜果蔬菜，一到夏天那里就聚满村里乘凉、玩耍的人，三叔知道河堤就在离田地几百米远的大坝另一边。然后下意识的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
兔子瞪着浅红的眼睛，朝那边望去。“您能带我过去吗？我的家就在那里，只是今天到坟场玩我不小心迷路了。”
三叔起初是不愿意的，说河堤没有多远，推脱自己还有粮食要收。但兔子说自己可以先帮他收小麦，自己力气很大的时候，三叔又咬牙，又摇头。思量着三婶等会就应该到麦场了，才答应先送兔子回家。他把小麦拢到一起，用油纸布盖上。
三叔出了麦场，沿着小路，朝河堤慌慌张张走去。兔子扭动着两条后腿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挺利索，两只耳朵在空中来回摆动。一路上三叔没有说话，心里一直发怵，警惕着那只会像人一样走路的兔子，生怕它会突然来个背后袭击。然而，一路顺利，很快走上大坝，呈现在眼前的就是黑压压的一片浓密杨树林，树叶擦擦的声音，映着月光，显得阴森可怖。三叔说，看到杨树林那一刹那，兔子显得十分高兴，三瓣嘴呈现了月牙状，但龅牙嘴的样子并不好看。兔子张大嘴巴，朝着天空，轻吼了一声，声音非常清脆尖细。随后，树林深处，亮起一束光。两个影子反映在光下，显得特别突出——两只兔子。杨树林深处迎来一声低沉的长吼。
“这是我们巨兔族特有的语言，也是为了安全。爸爸妈妈说特别感谢你能送我回家，他们说你是好人，想邀请你到我家喝杯胡萝卜素，那是我们村最好的饮品。”兔子指着那束光给三叔说。
三叔说什么也不敢向前走了，他一直推辞，却又不敢就这样私自转身走掉。跟着兔子穿过大坝，走进杨树林，每往前一步，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平日里虽然对这片区域再熟悉不过，可眼前仿佛置身奇幻森林。走过一个土丘的时候，他隐隐约约看到了草丛边上，矗立着一块小石墩，正好竖雕“兔窝村”三个字，上面还放着几根新鲜的胡萝卜。
“这里就是兔窝村，村里的大人们今晚正在举办一个村宴，说是宴会，其实就是商量着居民们什么时候决定离开这里，去往远方。”兔子显得童言无忌，向三叔滔滔不绝，也不管他是否回答和在听。
“其实，前几天村子里的几位居民，伪装成野兔去田地里狩猎食物时失踪了，现在还没有下落。妈妈说，是被坏人给杀了。”
三叔没有说话。离光束越来越近，两个影子也越来越清晰。他们几乎和自己同样身高，竖着耳朵，样子壮硕，一个穿着衬衫，一个身着围裙，安静的站立在一扇木门前，眼睛明亮的瞪着三叔。
“更重要的是，妈妈说，不久这里将有一场灾难，不再适合我们居住这里了。”
三叔听到这里，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想想那两个兔子的深邃眼神，和人一样拥有健硕的身体。他突然想到就在前几天，前院六满家逮了几只野味，还给自己家送了一碗，自己还和儿子吃的津津有味，突然就想吐了。三叔丢下了兔子，像受了诅咒一样，疯狂朝麦场的方向跑去。把兔子丢在了杨树林里。
走到自家麦场，三婶和堂哥正在把小麦往车上装。三婶看到失魂落魄的三叔时，本来数落的话到嘴边，却再也张不开口。
回家后，在惊吓中，三叔病了。第二天，他躺在床上，向奶奶和我们讲述了这件事情的经过。大家对此不置可否，总觉得三叔被新死的老人附身了，说鬼话。奶奶心疼的安慰三叔，肯定是这些天累坏了，让他多休息。但，河堤上有一个兔窝村，村里住着和人大小一样会说话的兔子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瞬间传开，成为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有好奇的村民和小孩，甚至还拿着竹竿、网兜刻意跑到河坝上，准备活捉野味。
自此以后，三叔却变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和外界交流，胆小怕事、自言自语也就多了起来。他常常在晚上给三婶唠叨：“我真不该把它一个人扔在那儿呀~被坏人吃了怎么办~我真后悔没有亲手把它送回家啊！”三婶听得云里雾里，索性不再理他。
后来，他神志就渐渐不清了。奶奶说，不是跑到河堤上发呆瞎转悠，就是跑到村支书的家里，在院子里大喊大嚷，要求村书记带头把河堤两岸种的瓜果、蔬菜、山药和村民房屋给拆撤了，说那里有邪气，未来将有大灾难。村书记肯定不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围观看热闹的村民都说这赵家的老三短短一年的时间，脑子糊涂的真不行，以前那个精明麻利的三叔再也不见了。最后，村支书让几个人把他制服送回家，嘱咐三婶好好看管，别再四处捣乱。
三叔几乎每夜都会做恶梦，有一次奶奶试探着问他说，三儿啊，你都梦见啥啦？三叔就会呵呵的傻笑，说梦到一个兔仙人，手里拎着一只怀表，在三叔眼前总是晃呀晃，让他赶紧逃！奶奶听完，一边摇头，一边抹泪，蹒跚着走开。
97年的秋天还没来到。三叔就死了。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去河堤上捉爬蚱的一群小孩儿发现的，他趴在一个土丘旁，像睡着了一样，在睡梦中死去。就在前一晚，家里人还在四处找他。
三叔的死就像一片落叶一样稀疏平常，在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里渐渐淡忘，只不过留下来的是更加神秘的“兔窝村”而已。直到1998年夏天，全国特大洪水，淮河流域的支流严重受灾，沙河里的水流已经严重威胁到两岸的居民，河堤被淹，瓜果蔬菜、民房两天的时间里被淹没一空，杨树林依稀散落在湍急的水流里，损失惨重，庆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这次洪水泛滥长达半个月之久。
随着这次洪水的冲刷，三叔的预言似乎被应验了。而人们似乎又觉得一切又都那么的遥远了。遥远的没有茶米油盐如此重要。
后来，也就是千禧年之后，县里为了加强防御本地河流灾害，组织沙河沿岸的居民对河坝进行加宽加高，村支书带着村民们对河堤进行挖掘堆土，并砍了大量的杨树、梧桐。几天后，在挖掘一个土堆时，导致土堆坍塌，形成一个庞大的圆洞，几个村民被陷了进去。人们意外的在长不见底的洞里发现了木质器材和锅碗瓢盆这样的小器具。还有吃剩存放的萝卜和白菜帮子、盛满橙色液体的小瓶子。有些物品精致极了。我还亲眼看到人们从洞里面找出来邻居小伙伴儿时玩过的弹弓和水枪，大家看的目瞪口呆。
村里再也没有人怀疑三叔的疯言疯语了。大家觉得兔窝村的存在真实的就像梦一样。即使如此，那又怎样，依然敌不过人们的吃喝玩乐、相爱相杀。它们随着那个洞的掩埋，在来不及相信的时刻，渐渐被人遗忘。
直到现在，兔窝村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的视野。或许它们真的如三叔所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吃不完的白菜，喝不够的胡萝卜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