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段时间因为工作需要频繁出差,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季节原因,前胸、脖子和上臂的皮肤史无前例出现了大面积瘙痒难耐的情形,一抓一道血痕,连洗澡都变成了奢侈,又疼又痒到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某天晚上十点多结束工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酒店,把身体扔在床上,整个人虚脱到连呼吸都不想用力。
大脑放空的时候突然想起好几天没有跟家里联系了,又不知道父母是否已经入睡,勉强抓起手机给妹妹发了个微信。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老爸骨折了,彼时正在医院的手术室做手术,老妈前几天脚崴了,脚踝肿得老高,上下床都力不从心。那天晚上妹妹一个人守在医院空空的长廊,等老爸手术结束。
我清楚地知道,前些日子考研成绩发布,她并没有被中意的学校录取,一直处于郁郁寡欢的状态,最近又重感冒,咳嗽不断,嗓音沙哑,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连说话都困难。
我说:“那我现在就请假回去吧,事情也差不多了,公司应该可以准假。”
她制止了我:“爸妈知道你最近项目忙,一直在出差,他俩本来就不想让你知道,你别回来了,我自己可以,而且你这大老远的,指不定回来这边啥啥都好了呢,你好好赚钱,等着回来给报销医药费就好了。”
我沉默良久,故作轻松:“哎呀,怎么一家人都这样啊,上次去舟山应该去普陀山拜拜菩萨的。”
妹妹回我:“菩萨太忙了,管不过来这么多事,我过两天去坟上拜拜咱老爷爷(曾祖父)老嫲嫲(曾祖母),他们一定会保佑咱们的。”
妹妹对老爷爷老嫲嫲的感情比我深得多,二老刚去世的时候,妹妹小学还未毕业。在之后的几年,放学路上她会隔三差五采一捧野花去老爷爷老嫲嫲坟前说说话。夏天一人多高的玉米杆把她小小的身影淹没。
我妈问她:“钻那黑黝黝的玉米地去坟前儿,你不害怕吗?”
她说:“怕什么?不怕!那可是我老爷爷老嫲嫲,他俩就算不在了,也不会害我!”
二
我是家族里这一代的第一个孩子,我出生时叔叔姑姑都没结婚,长到三岁半之前,没有任何弟弟妹妹分享全家人对我的爱。
可妹妹跟我不一样。在妹妹出生的前后一年,叔叔姑姑先后成家,一连给她增了三个姐姐妹妹。那个时候奶奶分身乏术,自然顾不上她。而她又是个不好带的孩子,从小气性大又没有安全感,不沾地也不沾床,一定要在人身上才安稳。妈妈一边要照顾她,一边又要顾及我,一边还要割草喂猪洗衣做饭。每到饭点,老嫲嫲就蹒跚着到我们屋前“孙媳子,我给你看着孩子,你安顿儿地做饭吧”。
那时老嫲嫲已经八十岁,腰弯背驼,需要拄着拐棍才能平衡三寸金莲,她抱不动我妹妹,只能背着她,妹妹的小脑袋正好搁在她的驼背上,随着她晃啊晃的脚步咕噜咕噜,很快就晃睡着了。
等妹妹再大一点的时候,生活的压力逼迫着父母不得不想方设法忙着赚钱,托关系把我提前送入了校园,把妹妹,只能扔给家里老人放养。
夏日的午后,老爷爷老嫲嫲会挑个阴凉的山墙头乘凉,一人拿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有时会带我俩去菜园浇水施肥,在菜园边的小河沟里掀几个小螃蟹摸几个小草虾,回来放在灶底烧了给我们吃;要么冬天挑个向阳避风的角落晒太阳,老爷爷留着一把银色的山羊胡,身材精瘦,穿着对襟的或白或黑的衣裳,有时会带个瓜皮帽,眯着眼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看到我俩疯跑得太厉害,就把烟袋往地上一磕,扬声喊着:“贝唻,苗唻,过来过来,到老爷爷这儿来,有好吃的”。
妹妹会风风火火奔过去滋溜一下窜到他怀里,一手揪着他的胡子,一手在他衣服的口袋里掏啊掏,通常只会掏出几颗冰糖,但是妹妹每次都很兴奋,丢一颗在嘴里,再塞一颗给他,然后一老一少就笑啊笑。
我一般会蹲坐在老嫲嫲跟前儿,那时我对她的胳膊很感兴趣,她年纪大了,皮肤松弛,后臂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像个袋子,但是我却觉得捏上去很舒服并乐此不疲。
有时等我们玩一会儿,她就起身领我们到她房间,在炕柜底部的抽屉里摸索出一瓶罐头,是山楂罐头或者是黄桃罐头,她会拿个勺子,给我俩一人舀几口。
等我正式开学之后,就很少有时间跟他们这样玩耍了,但是经常放学回家时爸妈还没回来,我就跑到老爷爷老嫲嫲那里待着。
那时我们家已经搬了新房子,他们二老住在我家的旧房子里,每次放学后我到他们那里,都赶上晚饭。他们的晚饭很简单,一碗粥,一碟菜,印象中那碟菜更多的时候是虾酱炖白菜。他们会给我舀上一碗,我吸溜吸溜慢慢喝着等到天黑爸妈把我领回去。
三
听家里长辈说,老嫲嫲娘家以前是地主,她父亲赌博赌输了拿她给我老爷爷家抵债的。老嫲嫲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小脸大眼身材高挑,而且持家有方,即使生活清贫,也是个衣食住行很讲究很板正的人。她会教育我们这些小辈“食不言寝不语”,“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我们家那时四世同堂,她经常把我俩一边一个揽在怀里,喃喃自语:“苗啊,贝啊,快长大吧,老嫲嫲看着你们长大、结婚、生子,到那时可就五世同堂咯,那是多大的福气啊!”
可是他们俩人没有等到那一天,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相继去世了。
老爷爷年轻的时候四处闯荡,感染了未名的皮肤病,年纪越大,病症越严重,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后来,他竟然把咸菜缸里的盐水涂到身上,意图用伤口的疼痛缓解钻心的痒。再后来,他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老爷爷走的当年冬天,老嫲嫲就住院了。
老嫲嫲住院的时候,爸爸带我和妹妹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本就瘦瘦小小的脸上眼窝深陷。
爸爸蹲坐在床边,我和妹妹站在床尾。刚跟她讲了几句话,她就费力把手上的两个戒指摘了下来——那两个戒指,曾经被分别带在她和老爷爷的手上。
她轻声把我和妹妹叫到跟前,颤巍巍地要把这俩戒指给我们姐妹俩。我爸紧紧握着她的手,眼圈泛红,又把戒指给她戴好,哽咽着说:“嫲嫲,你别多想,好好养着,你肯定长命百岁,还等这俩闺女大了以后孝顺你呢”。
没过多久老嫲嫲就去世了,葬礼上爸爸一句话都没说,我也没见他掉眼泪,他就那样端端正正地跪着,然后深深地磕头,把脑袋埋到膝前,埋到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年前老爷爷的葬礼上,爸爸也是这样,那时我没有办法体会像爸爸这样性格的男人内心的情绪是什么样子,即使到现在,我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但是我知道,爸爸对二老的感情很深很深。
四
爸爸经常跟我们说,他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中,老爷爷老嫲嫲最疼爱的就是爸爸。或许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限制,爸爸在老爷爷这一房是长子长孙,在老爷爷老嫲嫲那个年代的人心里,长子长孙的位置必然是高于其他孩子的。
爸爸出生的60年代,家里实在太穷了,爷爷奶奶家孩子多,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爸爸腿溜,经常跑到老爷爷老嫲嫲家里顺点吃的,老爷爷老嫲嫲家也没有多的余粮,但是只要爸爸去,多多少少都会给口吃的。
我和妹妹出生的时候,是我们当地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父母接受了政策没有要再生个男孩,爸爸的长子长孙的“头衔”无法在我俩身上延续,但是二老依旧疼爱我们姐妹俩,尤其偏爱妹妹,我想所谓爱屋及乌,大致如此吧。
我妈刚结婚的时候,跟老爷爷老嫲嫲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妈妈年轻时也爱花花草草,她结婚时把自己在娘家种的花能搬的都搬来了,连同一棵长势可观的夹竹桃。我妈说种在院子里,大花开得可漂亮了。
等到我妈怀了我,那棵夹竹桃被老嫲嫲勒令砍了,说是有毒,对孩子不好。我妈那时将信将疑,并不确认,但是本着尊重老人的想法还是同意了。后来等我长大,听老妈“讲黄历”的时候听到了这件事,通过一些渠道知道夹竹桃是真的对胎儿不好。
我妈说生我时还没到预产期,晚上睡到后半夜突然肚子疼得不行了。我爸睡得沉,雷打不动。我妈已经疼得喊不出,只能在地上用微弱的力气抠椅子,我爸大刺刺的躺在炕上没有反应。
老嫲嫲那时候跟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听到动静过来“哐哐哐哐哐”敲我们屋子门窗,喊着我爸的小名大骂:“你是睡死了吗!你老婆要生了,你耳朵是聋了吗!”我妈气若游丝:“嫲嫲,我快不行了”。
那天早上八点多,我迎着朝阳降生了,可以这么说,我是靠着老嫲嫲的佑护才顺利降生的。
我妈说,就此一件事,她就能一辈子记我老嫲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