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有一本书《Becoming A Human Being》,意思是“成为一个人”。
较真的说法是,成为一个“个人”。
罗杰斯还常说,To be yourself,即我常说“成为你自己”。
现在越来越深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哲学,这是活生生的人生,如果你成为了一个人,你会生活得自在而饱满,若你没有成为一个人,那么不管你外在条件怎么样,你还是会觉得痛苦、迷茫,并且总觉得人生严重地欠缺些什么。
在中国,没有人教你“成为你自己”,只会有人教“做好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或自私一点“做一个有脸面的人”。
这体现在我们的教育上,要么是洗脑式的,洗去你身上的人性,要么是工具性的,只是为了“安身”。
昨天是读书日,谈谈我自己的读书历程吧。
我上小学前,就被哥哥姐姐和父母教会了些文字,还有数数。小学一年级的入学测验中,记得让我数数,我一口气数到90多,而且还可以一直数下去,老师就让我停了下来。
小学一年级的第一次考试,我语文和数学都考了95分,总成绩也恰好是班级第五名。(不知为何我的诸多次成绩怎么这么有戏剧性,譬如初一第一次考试是全班第33名,总成绩是444.5。)
后来,我的成绩也一直保持在前五名,有一次跌倒第14名,但下一次就成了第一名了。
初中和高中则成绩起起伏伏,但关键时候,都是最好的成绩。
这是我在学校教育中的一条明线。
但重要的,是那条暗线。
小学时,我家里就很多书了。有哥哥的一直到高中的书,他大我八岁,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他上高中,他的语文、历史、地理等课本,我都读。他还买了两本课外书,一本《说岳全传》,一套《悲惨世界》,因为买后者,还被妈妈打了一顿。
当然,《说岳全传》和《悲惨世界》要远胜于那些教科书,前者我看了估计不下一百遍,后者也看了多遍。神奇的是,两本书的情节我竟然都忘了,只留下了一种情绪上的痕迹。觉得《说岳》特窝火,而《悲惨世界》太灰暗了。
还有姐姐,她大我四岁,她不断往家里弄期刊,都是什么《女子世界》《青年一代》之类的,现在看来是不入流的杂志,但我都如饥似渴地读了。
应该说,家里的所有书,上小学时我都读了。——写到这儿,我不禁想,要是我家是书香门第该多好,那就不知道读多少好书了。不过又想,如果书香门第的父母强制我读书,那就不好了。
小学时读书的这条暗线,留下的影响是,到了初中,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某某同学读书太慢了。后来明白,不是他们慢,是我读书太快了。
初中可支配的钱很少,但也像哥哥一样买了些完全与学习无关的小说,只是选书水平太差,没选到一本好书。印象中留下某本小说集的一个情节:老外到中国来,好像是上海,不会说中文,拿黄色图片给出租车司机看,嘴里哇啦哇啦的说些什么,出租车司机先是拒绝看黄色图片,接着突然明白,该老外是要他带自己去找妓女,一下子非常愤怒,义正词严地对老外说:中国没有妓女!
虽然没能买到好书,但这条暗线仍在发挥作用。我特别喜欢历史地理动物植物与生物这些课,但它们被称为小三门,中考时虽然也考,但只做第一次筛选的标准,不计入最后录取的总分数。我知道这一点,但就是爱这小三门,特别是历史,等最后考试时,那些历史书都被我翻了几十遍了。写到这儿又要叹一声,要是我那时读到的都是真历史,该多好!
因为热爱和随即而来的投入,我的历史地理和生物,总考第一名,特别是植物和动物,都考过满分,最后中考时,历史地理也差不多是满分。
结果,有一天,班主任找我谈话。他性格直爽也暴烈,直接对我说,武志红你有毛病啊,你看你现在总成绩是第六名,但扣掉小三门,你不过在班里排二十多名,你骄傲什么!再说,小三门中考不算入录取分,你学那么好干嘛!
我一听是啊,班主任说的真对!我怎么这么傻呢!
可是,一回去,我还是继续投入地学小三门,实在是喜欢。最后中考时,加上小三门的分数,我应该是全县第一名,去掉它们,估计就跌到十几名甚至二十多名了,但还好,够我考上河北辛集中学,一所老牌子的省重点高中。
回头再看,真要感谢这条暗线,它让我一直没有陷到应试教育的陷阱中,而一直对学习有饱满的热情。
到了高中,这条暗线存在的最大证明就是,我特别纳闷,为什么要分科,所有科目一起学,不是很好吗!我去了理科,非常惋惜不能学历史和地理了。
高中时,眼界也宽了些,省重点中学有图书馆,看了些书,特别是借了黑格尔的书,但实在看不下去。
这条暗线的一个集中表现是,一个学期曾订六份杂志,有《辽宁青年》和《半月刊》,还有一份《化学世界》。看刊名,本以为《化学世界》应该是很生动的杂志,谁知道是个专业期刊,根本看不懂。我那时特别热爱化学课,化学课老师是美女,不过这只是一个诱因,我的热爱还是主因。
《辽宁青年》的扉页寄语我很喜欢,还有一些美文和名句,我都会摘抄到几个漂亮的本子上。
还背诵了《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的不少诗篇,但奇特的是,和《说岳》与《悲惨世界》一样,我竟然也都忘了。自我安慰说,那个底蕴,还是留了下来吧。
学校里有不少银杏树,特别是我们教室前的那一棵,秋天的落叶特别美,将这些叶子夹在书里放干后,可以直接在上面写字。
还疯狂地玩过象棋和围棋,最初以为自己象棋水平很高,后来发现随便一个男同学都比我强,但经过努力,我还是成为最强的那个。围棋,则是毫无疑问的第一。
以上这些,都是我学校生活的暗线,它的丰富复杂,并没影响那条明线,高考时,我以班级第一的成绩考上北京大学。
但写到这里时,我再次觉得可惜,要是那时读的书不是《半月谈》《辽宁青年》等等,而是南方周末、泰戈尔、梭罗的《瓦尔登湖》、纪伯伦的《先知》,甚至是王小波等等,该多好。那饱满的热情和生命力,要是不浪费,该多好。
小三门在我高中还是发挥了作用,生物学得很好。化学也很好,而陈章良名噪一时,所以想报考北大的生物化学专业。
不过,作为高考暴发户,分数不够,没被录取,被调到心理学系。那时根本不知心理学是什么,所以入校前发誓努力调专业,争取最后调到生物化学去。
现在想,陈章良的生物化学,经媒体的大肆报道,其实就是闪闪发光的一个灯塔。没有指引,对未来茫然无知的少年,本能上希望自己的人生有意义,迷恋理想主义的光芒中,终被这个灯塔吸引,而完全没考虑功利。
可是,少年们真正需要的,其实是对如何成为一个人的指引。可惜,这样的指引完全看不到,结果,大家都去看最闪光的那一个。
实际上,真考上生物化学专业,算得上是个悲剧。这个不多说了。
那条暗线继续在指引我,1992年考上了北大,先去陆军学院军训一年,去学院的图书馆借了基本心理学的书,也都是三流的,但一看就上瘾了,觉得这正是我要学的。于是,什么生物化学,瞬间被我抛在脑后。
我想,喜欢上心理学,并不是因为心理学前沿或科学,而是它隐隐让我感觉到,这个范畴内的东西,可以帮助我成为一个人。
或许要感谢父母,我们家虽然在农村都算非常穷的,可他们从来没有给我施加压力,要我先发展功利性的一面,所以我整个求学历程中,尽管会为现实而焦虑,但一直都是听从自己的心,而这个心,一直都是指向一个大问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军训这一年,虽然上了很多政治课,我倒不觉得苦闷。
首先,代表大队要参加哲学竞赛,为此请到了三四个月的自由,可以不去上课,或者上课时看哲学书。而为了竞赛,我得看西方哲学的书,那时借的,也是第三流的一本西方哲学史,但一看,过去的世界观瞬间崩塌了,觉得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过去就接触不到!
于是,狂看书。军训第一个学期,曾创大队纪录,并将此写在板报上——武志红读了多少本书,应该是三五十本吧,记不清了。第二个学期,更是疯狂地看书,远超第一个学期。并且,发现图书馆的书不怎么样,于是开始买书,特别是迷恋商务印书馆的书,到大学毕业时,买了真不知有多少。
军训中,射击考试,5枪打了49环,后参加射击表演,打二百发子弹,成绩也很不错。
最后参加大别山拉练,15天徒步行军500里,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之一,15天长了15斤肉。
射击比赛,大别山拉练,与读书无关,但挥洒自己的生命到这样的地方,是很美的事情。只读书,太可惜。
1993年,回到北大本部,那条暗线成了主线,而那条明线逐渐暗淡。
一进入北大,很快感到失望。陆军学院的教育很差,但本来就没期待,所以差也就差了,但对北大,有很大的期待,觉得北大、教授、博士等词眼还在闪闪发光,多么希望他们也能像灯塔一样,指向我的方向。
但真进入北大,很快就变得又绝望又狂妄,对老师们失望,对北大的课程失望,常觉得听课还不如自己读书。
因这份狂妄,有了些懈怠,不再像军训那年读书那么疯狂。现在想,这样的狂妄,只有见证到一个“成为自己”的人,才能真正化解吧。
对本系的课程,特别是科学心理学的课,逐渐变得没有兴趣,及格万岁。同时,去其他系上课,上过哲学系和中文系的一些课程。
我大二或大三时,北大开始办文科班,说是为了培养未来的文科大师,荟萃了尖子生和名师。我也混进去上课,陆陆续续地见到了一些名师。
可是,这样说算不算太狂妄——我对这些名师都失望。
最终,逐渐变成,独自读书。
最早爱上了梭罗,把他的《瓦尔登湖》几乎抄了一遍,后来读到马丁·布伯的《我与你》,一样是抄了一遍。一次,拿这个抄本去占座,竟然被人拿走!心痛!
什么书都读,小说名著、哲学、历史,后来本科班一哥们开了个武侠小说租借档,我基本上都读了,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读了八本武侠。
特别能理解很多大学生说,大学最好的一部分,是读了金庸和古龙。他们的小说,至少可触动人的感觉,而且无论如何,他们是在探究人生与人性,而我们教育的主线,差不多完全失去了这个功能。
北京大学的确是不一般的学校,虽然我对老师失望,对那个号称亚洲第一的图书馆也失望,但有一点不断震撼到我,就是,不断碰到天才。
与这些天才相比,我那份狂妄就小Case了。若我的狂妄是10分,那太多人达到了100分甚至更多。
但是,不管多狂妄的家伙,我只要问一个问题——你大学前读了什么书,他们的神情就会暗淡下来。
就算你是书香门第,能考上北大的人,只怕绝大多数也是将时间耗费在应试教育这条主线上,能有觉知地读好书的人,真不多。
而我们应试教育的书,特别是文科,比垃圾还垃圾,可以说是毒药。先被毒药毒到十七八岁,然后再有意识地读好书,然后因为读好书而自己的天分开始绽放和张扬,这未免太晚。就算你再NB,都太晚!
所以我超羡慕欧美国家的知识分子,在本科前,就把该读的人文基础的书都读了,进入大学后,都可以比较成熟地选择读书并形成自己的东西,而我们,大学后,读书才开始。
这还不算,就算进入北京大学,所谓的中国最高学府,还会被狂妄蒙蔽。狂妄,源自对北大教育的主线的失望,也源自青春活力,也源自无知。
到了读研究生时,王小波去世,开始读王小波,叹服,也后悔读得太晚。不过,王小波的书不怎么抖知识,所以还没有恨自己读书少。
接着,因恋爱的困惑,开始读刘小枫,一本《沉重的肉身》,被我翻了很多遍,然后又读《拯救与逍遥》,被刘小枫的学识震撼到,并觉得遗憾——要是从大一就读到这本书,一定会好好收起自己的狂妄,而狂读书,并读好书。
假如那时能读到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该多好。
好书的真正价值,不是科学与正确,不是知识丰富,而是,它能帮助你成为一个人。
咨询中,很多来访者回顾自己的大学生活,他们并不觉得丰富与快乐,而是觉得无比苦闷。
原因是,大学前,一切很简单——学习好,一切都好。所以可以很简单地沉浸在学习中。
然而,进入大学后,人生全面地展开,那时,关于如何成为一个人的所有问题,都会呈现在你面前。但是,过去这方面是一团黑暗,现在也一样,你不容易找到灯塔。
这时,假若还是继续沉浸在狭窄的学习中,而没有努力去拓展你的人生,伸展你的活力,那就太悲哀了。结果是,这份苦闷继续,直到恋爱,直到婚姻,直到生儿育女,甚至直到死亡……
作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回顾学习生涯时,我觉得最庆幸的,是没有被应试教育的这条主线所控制,我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而学习,并且,那些节外生枝的东西,更美更有价值。
当然,比起没有读到好书来,还有一件事更遗憾,那就是,没有将自己的青春活力活出来。如果人生能重来,那我会好好玩体育、音乐与美术等等,更要偷偷早恋,让自己的生命一直有玫瑰般的色彩相伴。
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活力四溢的人,要远远胜过考试,甚至胜过读书。
当然,我也得说,读好书,在中国更是具有非凡的意义,因你身边的人绝大多数都没有成熟自我,而他们还都NB得不行,以为自己可以指导一切。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所以你要到别处寻找指引。
所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人找到了自己,他们写了很多书,读这些好书,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