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儿时的伙伴,另一种说法叫发小,一个叫做木易,一个叫做古月。木易四年前在海里淹死了,古月与我也已有五六年没有见面。
我们三的成长历程几乎一模一样,同一个时代背景,同样的家庭条件,同样的求学道路,甚至我们身高体重增长速度都是同步的,身材消瘦、脸色蜡黄、营养不良。
从入学依始,我们就开始吃酸菜,一日三餐每天都吃,吃了七八年。父母偶尔会送一碗新鲜的荤菜到学校来,我们就会分着吃。比如家里杀猪了,就会有猪肉、有排骨汤吃。
我们三有个恩师,那是我的小学班主任。她家院子里养着几十只鸡鸭,每天中午和晚饭过后,我们三就会轮流着或者一起把学校食堂里的剩饭提到她家里去喂养那群鸡鸭,班主任则常给我们吃些鸡鸭蛋,或者装一罐刚煮好的新鲜菜让我们带到宿舍去吃。我是最经常接受班主任救济的,例如那一罐酸菜不小心打在地上了,她不忍心看我一整个星期只吃白米饭;例如夏天酸菜发霉了;例如我胃疼得在地上翻滚;例如冬天我关节炎发作,令她最操心的总是我。
木易和古月的家离学校近一些,父母来学校看他们的次数会多一些,而我的父母来学校看我一眼要走上二十公里山路。不过他们两都很仗义,无论有什么好东西一定会与我分享。我有一本庞中华钢笔字帖,周末让木易带回家去练字,他妈妈家杀了一只鸭炖了一大锅汤,木易盛了一罐鸭汤装进书包里,与字帖放在了一起背回学校。山路颠簸,走到学校时才发现那罐鸭汤都洒漏光了,一滴不剩,整个书包都被鸭汤浸得湿透,我那本庞中华字帖更是湿透得滴着汤汁。在太阳底下晒干之后,书页起了褶皱,留下棕黄色的印渍,还散发着老鸭汤的香味。
毕业时,班主任叮嘱我们三:你们读书这么艰苦,别枉费了自己吃了那么多苦,要读就读出一点名党来!
上了中学,我们三心中各自较劲,比谁的月考成绩排在更前。古月性格孤僻,个性高傲,智商极高,不择不扣的学霸,我和木易总是在追赶他,偶尔我们两的排名超过了他,下一次月考一定会被他重新超越。古月没什么朋友,除了我和木易之外,他不太喜欢和其他人说话。
木易的性格内向温和,眯眯眼,爱傻笑,他的形象符合标准的书呆子。
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们三都读同一所学校。中学时代,木易干了两件事:读书、笑眯眯。我干了三件事:读书、打架、谈恋爱。古月也干了三件事:读书!读书!读书!在学习这件事上,我们始终在心里默默的较着劲,那是我们还常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古月始终保持着他的高傲、我行我素,他好像很不屑于与同学们共欢乐。我说:你丫的!你小伙长的人高马大,还是个学霸,也算是一表人才吧!怎么也不和女同学交往交往。古月不懈的哼了一声:大志者岂能沉醉于儿女情长!
木易倒是有心与女同学交往交往,可他有心无胆,他只是会笑眯眯,乐呵呵,不会其他的,带他出去玩真是辛苦死了。
也罢!读书就好,最好别无他念。
古月考上了厦门大学,我和木易去了北方,巧的是我的学校和木易的学校仅隔着一条马路。木易居然选择了学做衣服,他说他们班里有三十多个女生,却只有四个男生,羡慕得我三天两头跑去他学校上自习。可木易还是个书呆子,还是只会笑眯眯、乐呵呵,满上遍野的鲜花他还是不会伸手去摘。
木易的性格,并不适合找他作苦作乐。虽然我们是发小,大学那几年我却很少与他碰面。倒是寒暑假回到家里更亲切。
古月成了厦大高材生,从大一就开始准备考研。天各一方,更是没什么话题可聊,久而久之,我们三就疏远了,越走越远。
木易学了四年做衣服,也没见他做出一件衣服来,毕业后,找工作不是很顺利。他说要回到省城找工作,我说:去吧,去吧!晚上请你吃饭,就当是为你送行了。
古月本科毕业后被保送到复旦大学读研。我还没来得及去厦门,他就离开厦门去了上海。
12年夏天,木易去了省城。一个星期后我就收到了噩耗,同学打电话来说:木易没了!让大海收走了!溺水!此时,我正抱着篮球站在球场上,天上的太阳耀眼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我颤颤巍巍的拨通木易的电话号码,我想木易一定会接起电话的,他一定会跟我说:哪个王八蛋说我死了的?我踢死他! 电话连线的那几秒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电话被接通的那一瞬间,我惯性的喊出“喂!木易!”,可电话的另一端却没有回答我,她哭哭啼啼的说出四个字:木易走了!
挂了电话,我仰望着天空。蓝天、白云、刺眼的阳光,空中好像出现了一张笑眯眯、乐呵呵的脸。奇怪的是我竟然忘记了悲伤,我竟然捡起地板上的篮球,接着打。
我不知古月知不知道这个消息,我也不知道他知道这消息之后是不是会头也不抬的接着做实验。木易走了之后,我和古月再也没有联系过,更没有谈起过木易的事。春节在家里遇见了小学班主任,说起木易,她心痛的直抹眼泪。
木易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同学聚会也没有一个人会提起他的事,古月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
一晃又是四年。不知什么原因,古月突然想起了我,他突然给我留言说想见一面,原来他早已经研究生毕业,工作有两年了,就在厦门。
他比以前壮了些,我也比以前壮了一些,早已看不出当年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迹象。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那么高傲?他说:有些事情过了之后才愿意说出来。
小时候,我们三在假期里常会串来窜去,我到他们家去玩,他们来我家玩。那时候我就发现了,古月的父母比我爸妈年纪要大一些,我们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父母已是两鬓白发。古月有个哥哥,大他九岁,可我从来没见过他哥哥,我只知道他哥一直在城里开货车。
上了高中,我们进城读书,三年里我没见古月去过他哥哥家,他哥也没去学校看过他。我很诧异:古月,你怎么不去你哥哥家玩啊?他说:他家是他家,我去干嘛!
说起往事,情绪涌上心头。古月已经学会了用平淡的语气与人交流,他的眼神中不再透着往日的傲气。
“2001年,我大哥开车出了车祸,从此我们家陷入一滩泥潭。我的父母为了帮他还债务愁白了头。在中学时代,本是个性最张扬的年纪,而我整个中学时期都被这种苦闷的气氛给压抑着,这种苦闷压制住了我的个性,我无暇顾及作苦作乐,我只能强迫自己刻苦读书,只有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当中去,我才会暂时忘记了苦闷。在读中学的年代,我们没有能力供养自己,只能依赖家里,不像上了大学有时间做兼职,可以自己挣钱养自己,可当时我的家已经被我大哥搅的不得安宁,我想脱离却脱离不了。"
“我们高考是2007年6号、7号两天,本来考完我挺高兴的,我感觉自己考的还不错,我本打算在城里玩两天,等填报完自愿再回家。刚考完我妹妹就打来电话:哥,你在城里还有事吗?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家吧,家里出事了。我回到家里才知道,就在我们高考的两天前,6月4号,我大哥又出车祸了, 要陪很多钱。我嫂子和她的父母冲到我家里大闹,她们要拉着我父母去签字, 他们要我父母来还这笔巨额赔偿,可我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我的父母已经快要六十岁了。从2001年起我父母就一直在帮我大哥还债,一直到2013年才还清。这件事是已经过去了,否则我永远都不会讲出来的。”
昨天,古月整整讲了一下午,我们一见面他就开始讲,没有任何一点久未谋面的生疏隔阂。我们都经历了差不多的童年,听他讲过去的故事,我心中没有生起一丝悲伤和怜闵。我说:好在我们都还好好的。
开始谁都不提,可话题绕来绕去最终还是落到了木易身上,他说前两年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人个,身材和体态都非常像木易,可古月冲进人群里去找他,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这几年,我偶尔会梦见木易,梦见他笑眯眯、乐呵呵的和我讲话;梦见他和我们提着半桶剩饭去班主任家喂养鸡鸭;梦见木易和我们在班级里上课。梦很真实,梦到的都是我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事。
“古月,你多久没去看陈老师(我们小学班主任)了?”
“四年了!”
“今年回去看看她吧!”
“好!”
“也去看看木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