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六月十六日,清晨五时三十五分,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惊醒后,被告知,赶紧回家……
十五时四十五分,当我再次站在熟悉的街道与楼房前,此刻这里的一切都成为曾经,存在于我的回忆里。
原本是毫无意外计划且充满铜臭的端午假期,却在家里一次又一次的来电中迫使我回忆过去,与其告别。
一个月前,临时决定回家,看到在病房里气咽生丝的姥爷,我开心的叫他。他说,不用回来看我,麻烦折腾。我贴在他耳朵边字正腔圆大声的说,要回来看的,赶紧好起来,等出院了每天在外面晒晒太阳,活动活动……在这个家里,我仍然看作是个孩子,不需要进进出出在医院照顾着,我呆坐在凳子上凝望着滴答的点滴,出神的回忆这滴答似曾相识……
病房里,那年我高二,正局促的坐在沙发上,我妈说你又要快走了,快跟你姥姥说说话。我的舌头蠢蠢欲动,却又不知该吐出什么字被一次又一次的哽住。孤身异乡的上学与生活,让我心情愈发灰暗和苦闷,周遭的境遇都想与至亲的姥姥倾吐,但内心总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声音掌控着。思来想去,没啥喜那也别报忧了。我望着吊瓶迟迟的说了句“打完这瓶还有吗?”……没有继续关切的话语更没有郑重的道别,可是这一别,让我经历人生里第一个永别。
从高二到研二,八年时光,我不再是那个有话憋不出的小女,而姥爷,作为我心里唯一的老人,每次见他都倍感珍惜,故意说很多讨好他的话,只望他身体安康。怎奈岁月无敌,历经八年时光,还是将这一切带走了。
只不过,这场送别仪式,我没再错过。
殡仪馆举行的告别仪式,我多少还是有些懵的,我是第一次参加,相比起他的孙子(我表弟),他还是相对有“经验”的,迎来送往把客人亲朋送走,回到姥爷的住所,坐在他遗留下来的红沙发上,看着旧日那些家中陈设,脑海里浮现出往事幕幕,不自觉还是难忍悲伤,痛苦悲凉。
幼年时,这里曾是我的儿时天堂,每天张口就说去姥姥家,有文化明事理的姥姥从不会凶我。当然我也是生的很乖巧的,唯独逃幼儿园这事,每天费劲心机和爸妈弄的鸡飞狗跳。有时爸妈没时间送我,便把我运到姥姥家让姥姥送,那这一天我都能自由自在的在姥姥家上蹿下跳了。我幼时胆小怕生,幼儿园的老师又很残忍,动不动拿剪刀要“剪”班里那几个泼猴的爪子,所以吓得我每天绞尽脑汁极力逃避“集中营”。那姥姥,就是唯一我能说服不送我去幼儿园的家长,只有在她的身边,我才不用去那个鬼地方,所以我是多么的至爱她啊!不过说来奇怪,她孙子(我表弟),跟我去的是同一个“集中营”,但那里却成了他的乌托邦,不哭不闹吃的白胖,每天恨不得把当年他老姐浪费在这的托儿费全都吃回来,和当年瘦成豆芽菜儿的我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有慈爱姥姥陪伴的成长里,我和弟弟对姥爷的关注从来都是少之甚少。直到姥姥走后,看他孤身一人的这八年里,渐渐成熟的我才慢慢感受他,那终日云烟缭绕的背后,是我们晚辈所不能体会和理解的孤独。
幼年记忆中,我姥爷总是很少谈笑,整日窝在他的书桌前抽烟看书,又或者在阳台鼓捣些木工机械。他从不做家务,以至于有次我看到他在厨房炒米饭都惊呼起来。姥爷也是对我很好的,给我做秋千,做浮在湖上面的小鸭子,还有能飞的挺远的飞机模型。但是不知怎么,我和表弟都不太亲他,也许是他太严厉动不动说教的缘故吧,记得有次,他把从“集中营”哭了一天的我接出来(我在幼儿园的那几年里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家人每天下午都会提前一两节课将我接走)。那天,极少来接我的姥爷蹲在走廊里揽着我,滔滔不绝并且耐心细致的给我讲了许多话,显然我是听不进去且听不明白的,就记得那走廊的光线愈发昏暗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姥爷才收起话语拉我回家……
回忆脑海里残存的这些种种影像,恍惚就发生在不久前的某一天,虽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但那天发生的丝缕细节却令我记得如此真切,成长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我高中离家,至今仍然独自在外奔忙,假期回家的日子也总是大打折扣,每次去见他,中午饭后,我会陪他在屋里坐会。家里的陈设从我记事起到现在几乎未变,更替的只是那桌上每日的报纸,姥姥走后,舅舅和妈妈总喜欢张罗着给他添新弃旧,每每提议都招来姥爷的严厉斥责且每每作罢,以前妈妈总向我抱怨自己的好心被姥爷误解,但当我此刻坐在他那用了二十多年甚至更久的红沙发上时,我在想,当子女后代每天各自忙碌纷飞时,他却要停留于此不断经受这残酷岁月的捶打,受锤的身体渐渐地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最终他被钉在这个陪伴我成长的红沙发上,时间的变化早就把他抛在了最后,唯独眼前这些带有往日回忆的家具陈设,始终不离不弃的陪伴他在这方寸之间。 每每想起我与至亲姥姥的终生错过,都使我日后在家的每段时光里,去尽力表达我对姥爷的情感,力所能及的做些对他好的事。白天在殡仪馆时,我弟说爷爷还好看到我们长大成人,奶奶才是真的遗憾。姥姥离世那年我高二,得知此噩耗已经是快一个月后的事了,那年我弟他初中,也在繁忙的初中课业里错过了与他奶奶相见的最后一面。我终究是无能让姥姥看到我想让她看到的那一天,其实姥爷也没能捱到,好在他的余生里,我让他看到了我没有变烂,并且竭尽所能去做得更好。这或许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在我身心健康的前提下。
呆坐在红沙发上,眼前就是姥爷生前一直使用的书桌,上面有大大小小他自制的笔记本记录着许多琐碎,以前终日看他沉默的在这写写画画,今天终于能看个明白了,从日常的家庭收支账目到医学保健、文学诗词,英语笔记还有简笔人物素描……我吃惊这位机械专业的理工老头涉猎的范围竟然如此广泛。我突然觉得好笑,踱步出屋来到客厅跟家人说姥爷这整日研究学习的笔记实在是种类繁复,使我应接不暇,我妈说“对,你姥爷什么都懂,就是性格太执拗……”我穿过客厅望向那个空落落的红沙发,瞬间眼前模糊泪目,想象这八年间,或许只有这样的写写画画,才能排解这个日渐枯瘦老头心中日益激增的孤独。想到此,我抹了把泪在心里想“走吧走吧,在这太孤单,去找我姥姥吧”
后记:文章原本想在姥爷走后百天写完,那阵正是秋天,所以给这文章起了这样的题目,我们都是漂浮的云,即便现在是冬日,也不过是想让东风把我们吹的更加流动。动笔时经常思绪凌乱,不知从何说起,遂总想放弃,在心里掩埋。后来有两件事让我又坚定起来,一是在姥爷去世后的“三七”左右,我表弟突然电话我说他告白从初高中暗恋的女生失败而痛哭整夜,电话里几次失控失声,我笑骂他没良心,爷爷去世也没见你这孙子这样。二是暑假和妈妈弟弟去沈阳见姨姥姥(我姥姥亲妹),对我细致照顾的姨姥姥让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连我亲妈每每在我回家时都让我万事凑合着过,而她却会得知我脖子不好时单独又给我做了个小枕头,虽然我就只是短暂住四五天。经过这两件事,我还是决定一定写完。九月底开始又疯狂准备音乐会,每天练琴八九个小时,每天除了左腿,其他身体不是疼就是麻,所以这文章又搁浅了,今天才写完。人一生会经历很多情感波涛,但这段祖孙情在我的生命里至此结束了,我应该记录下来,对于从小缺失爷爷奶奶的我,却在他们的陪伴下获得了最全面的爱护和最美好的童年,有人说总回忆过去是因为现在过的不如意,现在我拥有很多也能获得很多,但却失去了在他们膝前身后那最无邪安宁的笑容。
2018年12月11日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