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山城只剩下六十多岁的父亲和九十多岁的奶奶了。我不曾想过一个行将古稀,一个已是耄耋的两位老人会再和那个更加年迈的村庄联系起来。现在,我却分明能感觉到父亲的选择,虽然我们相隔千里…
其实,前些年父亲修葺老宅时,我便知道他不会寄人篱下,回到村庄也许是他的选择。以前,还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劝阻他——妹妹,要上学。如今,这个理由没有了…回去,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我前些时候回了次村庄,不得不承认老宅在父亲的照料下,依然健康安详。本已荒芜的院落被种上了花,沙土的院子里生出一层浅浅的草,像针角略显粗大的绿毯。
老宅土坯墙上的白粉只剩下斑斑点点,原本朱红的窗栏早已锈成了墙体的颜色。那扇厚重的木门刻满了岁月的沧桑。推门而入,竟丝毫没有老宅该有颓废。迎面的墙上挂着五福临门的彩绘年画,两侧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那副对联,这画面就像我儿时的春节…只是没有家人团聚的欢声笑语。
父亲把原来的土地铺成了水泥,在墙上贴上了壁纸,还挂上了几张彩画,新接电线和灯泡在墙壁上规则的分布着。若不是头顶漆黑的木椽和年纪比我还大的竹篾屏风,丝毫感觉不到这是一座已近百年的祖宅,更像刚刚竣工的新房。
父亲在院内引了自来水,有水有电就有了生活的基本条件。我幻想着,奶奶坐在大门前晒着太阳,父亲在院子里剥着玉米,院内几只小鸡叽叽的叫着,争抢着刚刚揪出的一条蚯蚓,一条大黄狗安静的趴在太阳下,眯着眼看着鸡仔的嬉戏…画面如此祥和,就像我的童年。
村庄就是我童年的全部。小时候,父母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外出打拼,我成了典型的留守儿童。虽然,年近而立,也在北京、西安等大城市打拼过,却丝毫没有改变: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
没有父母的陪伴,爷爷奶奶依然给了我最好的童年。爷爷每星期都会骑着他的小自行车,载着我五公里外的县城去买玩具小汽车,每周一个,风雨无阻。现在想想,那时的玩具做工很粗糙,小汽车做的更像甲壳虫!但我依然视如珍宝,每天都会拿出来一个一个数一数…
小时候,我很淘气。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会骑着自己的小三轮车满村庄的跑。奶奶会端着我的专用小碗,在后边紧紧的跟着。每当追上我,就赶紧喂上一口,然后我继续咯咯咯笑着、跑着,奶奶继续追着。若是哪家做的饭菜很香,我便会停在门前,奶奶就会会意的进去(以前家家都是不关门的),蹭上一碗,继续追着我满村跑着。现在看来,从小我就是一个吃货!
我和大多数小男孩一样,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在那个年代,那样的村庄没有现在如此仿真的玩具。我的刀枪大都是爷爷手工制作。爷爷在打煤球的时候,总要多挖一筐黄土,和成泥,然后捏成各种枪的模型。也许因为是当过兵,爷爷做的泥枪惟妙惟肖。那时,我总幻想着像小兵张嘎那样,能“换”一个真家伙!
爷爷会一点木工,一些废弃的边脚料经他一锯一刨,一柄长剑或一口大刀就应运而生。在爷爷的巧手下,十八般兵器我样样俱全。如果在现在,爷爷这个“DIY”高手一定能收到很多赞!
爷爷还有一个绝活就是编草人。几根杂草,在他手里总能变成各种动物。在农忙时候,爷爷奶奶在田里忙碌着,我手里攥着爷爷编好的各种动物在田梗上欢笑着着,奔跑着…
奶奶同样心灵手巧。我儿时的衣服多是出自奶奶的手。无论春夏秋冬,我的衣服样式总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我曾给我家小宝买衣服,逛了半天竟选不出一件满意的。如果奶奶还能做活,她的重孙一定不会为衣服发愁的!奶奶还烧一手好菜,自家种的菜配上最简单的调料,绝对是最淳朴的美味!我最喜欢奶奶做的香油炒米、炒花生、油角子,百吃不厌。
最热闹的肯定是春节了,奶奶不辞辛苦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爷爷取出年前准备的木块,在老宅里点上一盆碳火!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大年。年夜饭后,爷爷会在院子里开始我们的烟火晚会。第一颗烟花在空中炸出色彩,如同一颗信号弹,全村的孩子都会提着自制的灯笼,从四面八方涌来,把爷爷和烟花围在中间,一片欢声笑语…
我想,奶奶和父亲肯定无法忘怀这欢乐的场景。他们一定还期许着,能在老宅的院子里,聚上一波相亲邻里唠唠嗑,说说话,人越老,越怕孤单。但曾经的村庄,也在老去…
我曾经和小伙伴们玩“机器人砍菜刀”的那片麦场,如今已被杂草覆盖。曾经摸泥鳅的那块稻田,如今成了小溪的一部分。就连曾经落花生的那片田地也早已野草丛生。村庄里,空荡荡的,大多数的宅院大门紧锁。老宅孤零零夹在一座座空荡荡的红砖房中,像一位空巢老人…
村庄里的土坯房几乎没有了,仅存的几座也是残垣断壁,早已没人居住。奶奶和父亲曾经幻想着唠嗑的那些老人们也都去了远方,留下西山脚下一座座小土丘…
村庄早已不是我记忆里的村庄,村庄里的人也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些人…我想努力忘却这个村庄,忘却那座每每看到便知道是家的老宅…我想带着奶奶父亲离开山城,开始新的生活…
我知道,当有一天,我慢慢老去…我眼前的世界崩塌成废墟…那么在废墟中浮现出的一定是山城中那座孤独的村庄和村庄里那座孤独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