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很相熟的书,总是耳闻,总是遇见,也总是犹豫一下子,就错过了。我在一个停电之夜,如飞蛾扑向火扑向了这本《孤独六讲》,几乎丰盈起来。
书共分六章。分别叫情欲孤独,语言孤独,革命孤独,暴力孤独,思维孤独和伦理孤独。清清楚楚又相互纠缠不清的六种,一讲,一讲,一浪,一浪而来。有时你会被浪头淹没,不要害怕,那种快窒息的感觉很美。
蒋勋在开篇自序中说:我的《孤独六讲》在可懂与不可懂之间,也许无人聆听,却陪伴我度过自负的孤独岁月。同样的,我的读书笔记在可写与不可写之间,也许无人品读,却赠予我坦然面对内心沟壑的勇气。
倘使我问你:你感到孤独吗?你不能马上回答我。太快,我怀疑是寂寞,我怀疑你真的知道。隐隐约约的,有些暗,自怜着,又像怀抱昙花,自珍着,这种暧昧感觉,或许藏着孤独。
书从一开始就试图更新鲜更深刻地解读孤独。解读有点冰冷了,它类同于感受,触碰,亲近。孤独私密吗?是的,独立看时。但置于社会的沙漠里,你会发现这是一种遍植于天地间的风暴。每个人都急着讲话,每个人都没把话讲完。快速而进步的通讯科技,非但没有填补内心巨大的荒凉,反而开拓了它。人人相似,却无人可及。这样孤独。
存在,且避无可避,那就摸摸它。况且,它没有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是因为你害怕孤独”。
最羞与人言的孤独关于情欲。柏拉图在《会饮篇》中用“人被劈开,相互找寻”的寓言揭示了情欲孤独的必然。它在人中穿梭往来,它并不会变,它并无所谓好坏,但很多人在欲迎还拒地笑,黑夜里,又有很多影子燃烧。情欲的孤独在于不可言,不可与人说,甚至不可与己言,慌张与愉悦似乎都是背叛。那么,到底背叛了谁?儒家文化。长久以来,你以为你跳出了这张网,其实没有。它一度被砸碎,但它的碎片已飘落在身体处,压抑着个体的孤独感。你不能,你不被允许,捱过了自己的情欲澎湃期,我们便习惯指挥他人的船。彼此孤独,却无法彼此谅解。真是罪过。幸好,情欲孤独最终会被宣泄。武侠小说,青春文学,青少年总是执迷于此,造梦于此,此类疯狂便是情欲孤独的转化。我们在情欲中撞见了个体价值,碰翻了美的杯子,美的光彩洒下来,我们第一次想特立独行,第一次读懂竹林七贤,却被保护,被防范,被规劝。很苦恼,却不能拒绝,否则,有悖道德。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何为道德。于是愈加孤独。
我曾历经这样的荒唐,所以当我看到文中写道“大人会说:'这本小说不能看,看了会变坏。'我认为,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肇因,因为他不懂怜悯。”伸出手与它击了掌。
承认情欲,面向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身体上,生命上,各种意义上的存在,使外在内在的冲突在相处的孤独中慢慢沉淀,在一片海中抓住了自己,你会发现,尽管孤身一人,你的眼神饱满,你可以从每一人身上找到另一半。你的夏天,来了。
最吊诡的孤独是语言孤独。语言为沟通而来。蒋勋却直言“当语言不具有沟通性时,语言才开始有沟通的可能”。同一个族群,同一种语言,却时常陷于“听不懂”的尴尬。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你预设了立场,当发现谈话偏离轨道,你便选择性失聪,于是每个人都把自己变成了荒野上喃喃自语的怪物。此外,现代社交期待着语言的准确性,像打靶,没有旁枝,能一下子命中靶心,这背后隐藏着思考习惯与社会需求,失去的是语言的活水,它被冻住了,不复弹性,似乎已经死亡。你听一个人说话,逻辑严谨,富有节奏,你的心却没有颤动,它无法激起你的思考或情感,那么所有对语言的倚赖都变成了语言的障碍。所以在这一讲中,作者指出“语言本来就是两面的刀,存在一种吊诡:一方面在传达,一方面在造成传达的障碍。所以最好的文学就是在语言的精准度里制造语言的暧昧。”我无比认同。不停说话并不能消除孤单,那索性通向更纯粹的孤独,在那里,反思语言,颠覆语言,有不太明确的声音,有绝对的沉默与偶尔的相通。
最陌生的孤独是革命孤独。革命?你困惑地挠挠头,孤独就产生了。革命是青春的点燃,是孤独的爆发,是浓度颇高的信仰。就像一个执拗自命清高的小孩,你和他搭不上话,但你忍不住注意他,他是一团火,发光,发热,但终于暗淡,终于熄灭,你做不了他,但面对灰烬,你会忍不住致敬,这是他整个的孤独,孤独地呐喊,孤独地失败,孤独地来到了美的尽头。革命总有梦想,因为想改变,这类梦想越是无法完成,越具备诗的美学性。革命不仅是政治上的抗争,还有对传统思想上的,后者的抗争更为困难,因为它常代表着自己,又常失败,所以常受着道德谴责和冷嘲热讽的夹击。事实上,革命,还应该有一个更大的意义,就如克鲁泡特金所说的“反叛者”,是对自己生活保持一种不满足的状态进行背叛,并维持背叛于一个绝对的高度。你的生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吗?有?恭喜你,你的革命开始了,连同你的孤独。
最需要警惕的孤独关于暴力。无需你承认,暴力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每个人心中都装着一只不知何时会暴走的老虎,一口咬掉别人或自己的脖子。它需要出口,但当代文明拒绝了它,尽管文明的地下室尽是暴力的狂欢。所以它不会粗暴表现出来,它会伪装成合法化的程序或别的近乎高尚的情感,自然而然地伸出拳头。伪装得最成功的,一是法律,一是爱。这是荒谬的,因为它似乎在叫嚣:个人即非正义,众人即正义。而人本身就是许多分裂状态的不完整统一。人有两级。事实上,很多暴力正是来自社会大众的众口铄金,这种暴力很难被检查,但在网络时代最需要警惕。只有对人性的恶有足够了解,真正的善才能被发现和珍视。否则,暴力与和善都显得孤独无援。
第五讲,关于思维孤独。百家争鸣时不孤独,独尊儒术时最孤独。一个结论,尘埃落定,思辨停摆,好不孤独。一个一边倒的调查结果,是无趣的。如果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它就是一个暴力,而这个暴力没有思考。我们需要珍视与我们不同的那个声音,珍惜那百分之零点一的意见,你不在意,不说明它不重要。在两极状态中,愈向中间靠近,思维愈有可能发生。而我们常常骑着战马守在某个立场上,不肯转身。当代媒体利用了思维的惰性,我们的判断力和思考力都愈来愈弱。我们的鼻子是属于媒体的。所以蒋勋称思维孤独是六中孤独中最大的孤独,作为一个不思考社会里的一个思考者,如何沉淀自己的孤独,坚持自己的思维性,这是很大的考验。唯有真正的思维者坚持着孤独,一直向前。不畏无人同行。不赶路,不汲汲,下点雨,还能配首歌。这时候你就找到自己了。
最后一讲,作者聊了最为艰难的孤独:伦理孤独。什么是伦理?它具有弹性,在历史变化中被建构。它需要被讨论,尤其在我国,尤其是父子伦理。我们常说伟大的父爱母爱,这种伟大也有着伟大的阴影,那就是在父权母权下的孤独感。血缘是一种束缚,这根藤蔓拉着我们向上,十分有力有用,但还是束缚。因为我们同时上交了自己肉体的自主权,有时还赠送了道路的决定权。“我们可以对抗恨,却很难去对抗爱。然而,个体孤独的健全就是要对抗不恰当的爱,将不恰当的爱做理性的纾解,才有可能保有孤独的空间”。
孤独的同义词是出走,从群体、类别、规范里走出去,从最亲最爱的人身边走出去。需要对自己诚实,需要极大勇气,但你在这种出走中会真正地完成自己,回过头来,也才能真正地构建伦理。
最后,以蒋勋的话做结:
我可以孤独吗?
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
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
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