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60岁那年中了风，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头也总是偏向右侧，双眼似乎总是在瞪视着右前方，那种永恒的瞪视，目光里似乎有着她一生所有的期待，然而也许什么都没有。
有几次婉晴蹲在地上捡东西，抬起头不期然地遇上了她妈妈的瞪视，突然有一种梦游的感觉，好象这个场景，在梦里已经反复出现多次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迷惘了，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个梦的又一次梦里再现。
记得很久以前，婉晴在上海一个私立小学当数学老师的时候，租住的房子旁边是一个农贸市场，去市场买菜时，总会遇见一个很特别的老人组合，就是一个老人推着坐轮椅的另一个老人，都是女性，头发都全白了。每天傍晚这个老人组合都会出现在通往市场的路上。两个人并不交谈，只是一个推，一个坐，要不是她们一直在缓慢移动的话，婉晴差点以为她们是街上的另一组雕塑。
有天市场门口修路，路上全是碎沙石，推轮椅的老人特别吃力，婉晴正好经过，同情老人家活得太不容易了，就上去打招呼，帮忙推轮椅，聊了几句，才知坐在轮椅上的是母亲，八十来岁了，推轮椅的是女儿，六十多了。
那时婉晴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家去看过她妈妈了，电话也打得少，她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没得问，就挂了电话。看到这一对轮椅组合母女，她非常悲撼，在那一刻似乎就有一个预感，她这一生，是逃不脱她妈妈的了。
想要逃离她妈妈，是高考前夕，她终于忍受不了她妈妈忧心忡忡的注视，决定跟男朋友分手。她给男朋友写了一封信，只说不要再找她，她要全神贯注对付高考，不想毁了两个人的人生。
然而男朋友下晚自习后还是在回家的路上堵住了她，问她爱不爱他，爱的话，两人一起考某个城市的大学，现在不联系也可以。她点头答应，心里却十分茫然。
然而还是被走出来接她的妈妈看到了。男孩仓皇地离去了，妈妈只是说夜里不放心她，所以出来接她。两个人在昏暗的路灯下默默地走，她知道妈妈的心里在翻江倒海，可是在喉咙里被卡住了，连呼吸都有些哽咽起来。然而婉晴正沉浸在自己的告别的悲伤里，懒得理她。
回到家，妈妈端出早就准备好的夜宵，婉晴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为了不让她妈妈更加忧心忡忡，她还是勉强地吃了起来。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坐在桌子对面，看她吃。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她特别烦她妈妈看她吃，有什么好看的? 吃东西好看么? 你就不能去做点别的么? 吃了几口，她就不吃了，说去洗澡睡觉。
她妈妈没有说话，在她洗完澡后还看她坐在桌子边，怔忡着，碗筷都没有去收拾。她觉得她妈妈是在表演什么给她看，烦透了，一声不响就回房间睡觉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妈妈特别烦的呢？婉晴躺在床上想。也许是因为生活里只有她妈妈，从小到大，天天都要面对她，并且是面对她一个人，一回家就看到她，她那爱意重重，忧心忡忡的注视，她说话时自顾自的逻辑，不说话时翻江倒海的沉默，都让她觉得厌倦。
在婉晴很小的时候，她爸爸就因为一个外地女人与妈妈离了婚，然后去了外地，再没回来过，好象这段短暂的婚姻以及这个女儿，都只是一个梦里发生过的事，醒了压根就没存在过。
妈妈是小学老师，有着所有为人师表所需要的一切正统思想。她的世界观里方的就是方的，圆的就是圆的，对与错也混淆不得。妈妈从此没有再嫁，只是将全部心思，投入到教育婉晴身上。
三岁背唐诗，五岁背宋词，玩积木的时候还要听收音机播安徒生童话，听过以后要复述。妈妈还经常拉着她在同事面前表演背诗词，拉她去她的课堂讲故事。听着大人们的称赞，课堂上大孩子们的惊讶，她开心极了，她妈妈也是一脸自豪的微笑。
小时候也贪玩，跟班上家在农村的孩子们溜去他们的田里偷瓜吃，弄到一身泥。回来后怕被妈妈发现，自己偷偷去洗了。妈妈还是发现了，尽管布置给她做的数学题早就做完了。妈妈是老师，不打，也不骂，只是将她拉到镜子前，让她好好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很胖，眼睛眯眯的，因为脸胖，五官就象没有成形的手工。可是那时候她心里还没有美丑的观念，只是别人叫她胖妹的时候她很生气。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扭扭捏捏，不知道妈妈想说什么。妈妈还是说话了:" 女儿，你就是我全部的希望了，我活在这个世间也就是为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将来有份不太费力的工作，然后嫁个好人。"
哎，又来了！她想，这些话都已经说过一千遍了，为什么每次重复的时候她都要用同样的郑重的语调呢？
" 知道为什么我把你这么看得这么紧吗？女儿，你看啊，我们是长相平凡的人，不能靠外貌吃饭，只能靠能力，靠学习，靠一技之长。所以我们必须比别人更努力。"
" 妈妈带你不容易啊，这么多年，你那个爸爸就象死了一样，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独身这么多年，困在这个小学校里。所以女儿，要争气啊! 我们不能比别人家的孩子差，单亲家庭，孩子也一样优秀，证明给他们看!"
其实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妈妈念经一样的话，她说来说去的都是她自己那一套逻辑，那一篇道理，跟婉晴脑子里的东西，完全没有联系。
婉晴喜欢画美女头，书上每页都画满了正面侧面背面的美女，在练习本里用蜡笔上了色，她仔细地研究过了如何用灰色与黑色蜡笔来抬高美女的鼻梁，看起来象古希腊式的直，她非常喜欢。
学校旁边开了一家美容院，婉晴最喜欢看的就是化新娘妆。水水粉粉的，涂来抹去，就将一张极普通的脸，变成眼波流转，明艳动人。看化妆师化妆次数多了，就熟了，化妆师经常叫她帮忙拿东西。有次，正好得空，化妆师就问婉晴想不想化个妆，婉晴十分兴奋，点头不迭。
原来的胡乱绑着的马尾巴，被绞成五股的麻花辫，从头顶一直编下来，脸上刷了腮红，眉心点了一颗红点，嘴唇涂成了朱红。
婉晴一路兴奋地跑回家，那一刻觉得自己美丽极了，是豌豆公主，是辛格瑞拉，路上一定会有一堆平时瞧也不瞧她的男生，看她都会看呆的。
在学校门口看到了妈妈的几个同事，看到婉晴的样子都笑起来，说，晴晴是不是要当新娘啊？这么漂亮!
妈妈正在门口等她回来，看到她的脸，脸上的笑凝住了。回家后，关上门，让婉晴去把脸洗干净。婉晴十分失望，本以为妈妈会夸奖她美的。她不愿意，磨磨蹭蹭，妈妈却一把将她拉到洗脸盆边，沾了一把水，在她脸上一阵抹，水盆里，红色黑色，一片污浊。
"你说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涂脂抹粉，心不在学习上，去学这些歪门邪道! 那些涂脂抹粉的，没有一个正经的！你那个不成器的父亲，就是让那个将脸涂得象妖精的女人给勾走了！我是个古板人，眼里容不下这些!"
小时候的婉晴并不是一个叛逆的孩子，因为她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妈妈说的话她都会听，也知道妈妈很辛苦，妈妈很爱她，只有听妈妈的话才对得起妈妈，只有比别人家的孩子都更努力，成绩更好，才能让妈妈开心。
所以即使妈妈不在身边，她只要稍一松懈，懒惰了一下，就会下意识地感觉到妈妈的忧心忡忡的注视，重复了千万遍的话。
然而内心里另一个自己，却非常讨厌这无处不在的注视，这唠唠叨叨自顾自说的声音。她觉得非常绝望，觉得自己被她妈妈咒语般的絮絮叨叨给困住了，到哪里都逃不掉。
高中时开始拼命减肥，有了第一个男朋友。男生是隔壁班的，长得不好看，一直自卑的婉晴，十分感激有人看上自己，所以尽心投入。尽管也只是下晚自习后一起走路，周末看个电影什么的，还是被妈妈知道了。然而自从婉晴上了高中，妈妈也知道唠叨没有用，她就换成了沉默，万语千言的沉默，表演式的，让婉晴招架不住，先开口招供。
妈妈那怔忡恍惚的神情，还真吓住了婉晴。后来虽然也跟男生一起走，有时候男生有亲密的动作，妈妈那怔忡的样子就在脑子里晃来荡去，让她分心。
不再跟男生联系，并不代表她能够把心思聚焦在学习上。她经常发呆，然后又自责，高考的压力，不能一心一意念书的烦恼，模拟考试的不理想，几乎让她崩溃。
最后高考也在意料之中的不理想，她去了很远的师范大学。远离了她妈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她的人生平凡，也比不上她妈妈很多同事的孩子。上大学后妈妈让她考研，她笑了笑，不置可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嫁了又离了，生活似乎有太多的不如意，也就不想告诉妈妈了。妈妈也知道她活得不太好，不能去追究。从此母女两个就象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维度里，交集的是时空，不交集的是心灵。
直到妈妈突然中风以后，做为唯一的孩子，婉晴必须去照顾她。正好那时因为工作不开心，婉晴干脆迟了职，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再一边照顾妈妈。
妈妈已经不能再用自顾自的逻辑教育她了，这么些年，堆积起来的失望，对抗着对彼此的依赖与想念，此消彼长，酸甜苦辣，然而，她们还是这世上，最爱彼此的人。
妈妈那右前方的永恒的忧心忡忡的注视里，婉晴知道其中有太多的愧疚。其实，对妈妈，婉晴何尝不是一样，有太多的愧疚呢？她没有努力活成妈妈希望的样子，让她一点一点地失望。而现在，女儿虽然没有达成她的心愿，但是在她在最需要的时候，留在她的身边。婉晴这一生的愧疚感正在慢慢消失，换之而来的是暖暖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