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和他的女人

1

王太太其实不姓王,她姓柳。准确地说,她是嫁入王家后,给王哥头婚太太撇下的娃儿做了后妈,才被当地人尊称为王太太的。

王太太新家,与我家老宅仅一墙之隔。庭院的红瓦和青砖的缝隙里长着低矮的苔藓和纤细的茅草,它们绿得发油、发亮,让人不由得心生几分怜爱。天空撒下落日的余晖,在青砖红瓦的院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来的时候,大约是一个盛夏的黄昏。原本悄无声息的院落,突然因高跟鞋的踢踏声而格外有生气了。

“哒-”

“哒-”

“哒-”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是一个有着曼妙身姿的女子,乌黑浓密的长发垂下腰身,一袭墨绿的长裙在风里摇曳。她歪着身子,仰着头,上下打量着锥形的正堂屋顶。正当我凝神欣赏她油光可鉴的红色高跟鞋,幻想鞋里该是怎样的一双小脚时,我们四目相对了。她左右的柳叶眉高度对称,鼻子饱满高挺,给人感觉似法国画家杜布夫笔下的一贵妇人。

后来,从婶婶和母亲茶余饭后的八卦里,我知道了王二的过往,也听到一些关于他和那些女人们的传闻。

王二是我本家远房的一个堂哥,大我一旬。在他还是十六七岁,正值高三关键备考期的时候,行为举止却不知收敛,仍继续着先前的老把戏。泡妞,逃学,打架,样样不落。

最过分的一次,为一没甚干系的女生打抱不平,竟呼上三五狐朋狗友,在一个昏暗的巷子口将刚下晚自习的始作俑者给团团围住,拿臭气熏天的脏袜子塞进对方嘴里,再狠狠暴打一顿。收拾完,一群人吹着口哨,蹦跶着离开。挨打的人躺地上,呜呜挣扎着。幸而伤者被路过的学生及时发现,送到了就近的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三天才转至普通病房。

王二的父亲,是当时学校的教务处长。他咬着牙、训斥王二,吼他不知羞耻,丢尽他的老脸,甚至叫嚣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然而王二很平静,并不觉委屈。就这样吧,他这样想着。反正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有的规划和决定都来自父亲,他有时感觉自己像只提线木偶,甚至为此感到几分悲哀。除了长有一张极会讨小姑娘的嘴,似乎绝无其它优点了。

父亲全然泄了气,瘫坐在教务处处长专用办公室的那张大躺椅上,盯着对面一堵厚厚的承重墙发呆,此刻他多想一头撞上去,或者推开旁边的窗,从九楼一跃而下。那样的话,可就解脱了,真正解脱了。可是,为这样一个混蛋儿子值得么?不值当!他忿忿地骂咧着。

最后,他找来纸笔,大笔一挥,写了一副告示,亲自贴在学校门口的公示栏。开除他,对,开除这个孽子…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处长的儿子也不是怂蛋一个。他看父亲愤怒、决绝的做作,似乎要跟他一刀两断的样子。

断就断,离了你我还活不了!他这样想着,便连夜从镇上逃回三十里开外的老家。

然而,他想得太简单了。他不知道十年前他作为村小教师的父亲就看得很远,通过走动转到了镇上初中,没几年因为教学成果突出,被评为高级教师,转到相邻的高中部,很快又升到教务处副处长。随着父亲变迁的还有户口,他们很快转成城镇户口,于是家里早已荒芜的几亩农田自然划归了村集体所有。他们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父亲为自己的打拼成果洋洋得意,逢人就拿出新的户口本得瑟一阵子。

王二则不然,他常常避开众人,躲进角落,他不愿意与浅薄为伍。现在,他更加为父亲的浅薄而不满。没有了田地,他如何过活?村里人不种地,还能干什么!

其实,他也有心虚的一面,只是刻意避开,不去想罢了。养尊处优那么多年,如果真摆他面前几亩黄土地,他知道怎么耕作、施肥、撒种,他知道怎么除草、打药、灌溉,他知道怎么收割、晾晒、封存么?他一无所知呀。

活人不能给尿憋死。苦思冥想一个月,他自认为找到了一个出路。王家庄家家户户养猪,然而每到年关,家家都得赶着猪,前往十里外的赵家村,请赵大麻子帮忙杀猪。不能白干活不是,屠一头猪给对方一张毛爷爷,而且还得好酒好烟送过去,除此之外还得排着队,看赵大麻子的脸色行事。王二不是王家村第一个因此受累赘的人家,但一定是第一个发现商机的小伙。

他不是嘴甜嘛,死乞白赖地在赵大麻子家蹲守着,劈柴,烧水,除毛,拿各种刀具、斧头等工具,无活儿不干。起初,赵大麻子并不松口。一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等众人散去,赵大麻子把他叫到身边,粗着嗓门问:“你真的要当屠夫?”

“赵大哥-”他甜甜地喊道,“不,师父,我无路可走,只想找一个活命的路!”他斩钉截铁地说着,眼里闪过一道不容商榷的厉色。

“干这行很吃苦,起早贪黑不说,还一身猪臭味!”赵大麻子说的是大实话,其实他也想探探小伙的虚实,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

“师父,我跟定你了,保准你随叫随到!”他咬紧牙关,把最末的四个字说得特别重。于是,一切顺理成章,王二在十六七岁那一年正式拜了赵大麻子为师父,学习屠猪的行当。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王二练就了挥刀的臂力和技巧,杀起猪来干脆利落,一点也不让猪感到痛苦。赵大麻子的人手充足了,一天可以多杀十来头,生意越发兴旺,于是爽快地给王二分肉,年底还给他分了一笔可观的毛爷爷。

王二心花怒放,他关心的倒不是猪肉和钞票,他心里惦记着一位姑娘。

2

姑娘乳名桃红,年方二八。她精致的小鼻子下,是可爱的樱桃小嘴,笑起来便露出齐整、白花花的牙齿。牙床上排居中的位置,长着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周描着一层浓淡相宜的桃红色眼影。眉宇间微微露出一颗清秀别致的美人痣。

村里喜欢嚼舌根的妇人讲,桃红长着和她母亲同样的痣,连位置都巧得一模一样。传言她母亲跟村头妇联主任的男人——那个带着黑框眼镜,看似文弱的村长助理搞暧昧,几年前染了貌似见不得人的病症。“红颜薄命,红颜薄命呀!”长舌妇一边感叹,一边斜着一对三角眼窥视桃红,“恐怕—”妇人怔了一下,“恐怕她也会红颜薄命!”

姑娘的父亲,是邻村的桃子大王。四十上下,正当年的年龄,五年前极有魄力地说服了村南头十几户的社员邻居们,以每亩300块的价格承包了一大片庄稼地。再从二十几里外的镇上买来桃树苗子,平土、挖坑、植树、浇水,一番艰辛劳作后只等着树苗生长发芽了。

次年桃花开了,满园的桃树像换上新装,有白的、红的、粉的,花朵饱满又争奇斗艳,好不热闹。桃红起初叫杏子,因为她母亲喜欢吃杏子,父母便随意轻唤她杏儿。如今,她水性杨花的母亲一走,父亲像似要从记忆里彻底清空那个他曾经爱恋过的女人的痕迹。一夜之间,他砍掉所有的杏树,换上桃树,并且给心爱的女儿改名叫桃红。桃红,这个名字顺口,而且喜庆,红红火火,就要红红火火地过日子。看着二十余亩开得姹紫嫣红的桃园,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桃园实在太大。桃树上面开桃花结果子,桃树下面不能闲着浪费。开春,桃红的父亲进了一批猪仔。木栅栏打开,猪崽们在桃园里撒着欢,在苍翠的桃树下穿来穿去,像孩子捉迷藏似的尽情玩耍。临近年底,小猪长成大猪,桃红的父亲寻思着把猪杀了换些钱,留着来年应对化肥、农药等各类开支。他在村头晃悠,看到邻居们路上赶猪,他灵机一动。

桃红就是那时被父亲差遣着去找王二的。桃红比王二小几岁,一路飞似地小跑着,看见王二的刹那,一股电流从心脏窜到脚底,又从脚底板升到大脑的额叶。

王二眉清目秀,半眯着的小眼睛里闪出锐利的光,上唇修着整齐板寸的小胡须,和两腮上状如南北美洲的络腮胡连成一片,太性感了!桃红爱极了那片南北美洲,她差点发出“哎呀”的呓语。王二埋着头,手里操弄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尖刀,将一堆三百多斤的猪肉架庖丁解牛般地细细分离,肢解成不同的单元,有瘦的、肥的,里脊肉、坐臀肉、五花肉、黄瓜条、奶脯肉、排肋条、蹄膀、猪头等依序排布在农人带来的箩筐里,可谓洋洋壮观。

桃红看王二看得有些痴呆了,她没想到的是,邻村居然藏窝着这样一个英俊、威猛的小伙子,居然还有活命的手艺,一把刀耍魔术似的顷刻间飞出如此繁复的花样。桃红曾见过妇联主任的死男人,趁父亲外出卖桃子未归,半夜稀稀疏疏地溜进后院,给母亲送来一把五颜六色的小花。母亲依偎着男人看似孱弱的胸膛,嗅着小花儿,月光下露出幸福的笑靥。此刻,桃红看着王二刀下的杰作,她内心犹如几十头猪仔在桃园跳跃、翻滚,呼啸而来。她彷佛嗅到玫瑰的花香,也看到一把五颜六色的小花向她飞来,而她确信自己被瞬间击中了。

“王哥!”她几乎呻吟着。王二一愣,他被眼前这个有着樱桃小嘴,笑起来露出齐整、白花花的两排牙齿,牙床上排居中的位置,长着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周描着一层浓淡相宜的桃红色眼影,眉宇间长着一颗美人痣的清秀姑娘给攫住了。

接下来的一两周,王二停下所有的活计,四轮车拉着他全套屠猪的工具和装备,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赴桃园。他帮桃红的父亲屠宰了十几头大猪。

那些日子,王二埋着头,一丝不苟地操练着手中的尖刀,他并不觉得疲惫。桃红像只小燕子,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一会儿递工具,一会儿塞给他一杯凉白开,又或者趁她父亲故意离开的间隙,拿热毛巾给王二擦拭额头、脖梗儿上的汗珠。

后来,开始有人背后议论桃红渐渐凸起的小腹。三月,四月……桃红的肚子越来越大,已经不能掩人耳目了。王二带着她到镇上的卫生院,验孕棒上一道重重的红杠让俩人一时没了主意。

“留下吧!”男人沉思良久,紧紧抿着的唇齿终于打开了。

“可……我们还没结婚。”女人结巴着,无意中把结婚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那就结婚,这月就结!”男人干脆利落地回应着,看得出他对桃红和即将降临的孩子都挺上心。方圆十几里的负心汉多着哩,和他没有半毛关系,他绝不效仿。

“你爸你妈那里怎么办?”女人没有提自己的老爸,因为她心里明镜似的。是她爸帮她相中的女婿,不用多说,老爷子自然一百个同意。

“你不用操心,我来搞定!”男人一锤定音。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容易。一个礼拜六的中午前后,他趁父母休息的时间,提着提前准备好的茅台和上好的香烟,扛着一箱央视霸屏广告的脑白金脑黄金上门了。

所谓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两年不见的父亲看见他,先是顿了一下,旋即露出微笑。母亲摩挲着他脸上的冻疮和手指上的老茧,泪涌如泉。

看到儿子身后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母亲没有过多的惊讶。以她经年的阅历和吃过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来打赌,一定是准儿媳了。母亲爽朗一笑,呵呵地邀着桃红小心落座。

3

那天,母亲做了很多可口的硬菜和大补的浓汤。父亲和他频频举杯,觥筹交错之间,他们先前的嫌隙似乎都被现时热闹的气氛给一扫而光了。

酒过三巡,父亲突然一个回马枪,看向桃红,又看向他:“谁家的姑娘?”

没等桃红开口,他抢着回答:“陈家村,桃子大王家!”他亮着高嗓门,话音在厅堂的四壁环绕,突然掉落地上。

“陈老五家?”他母亲突然从椅子上腾地起来,险些撞翻了台子上的一锅羊肉汤。

“是的”他低低地说,有些心虚。怎么回事,为何母亲反应如此强烈?

“不行,坚决不行!”父亲和母亲异口同声道。

桃红喝到一半的汤从嘴里猛吐出来,洒了一地,满眼的泪水从脸颊无声滑落。王二一时无语,好像忽然被闪电击中,半个身子凉冰冰的,脑壳也疼得厉害。

原来,老王家和陈老五家结过梁子。王二上面有个大哥,在他和大哥之间先前是有个二哥的,母亲肚子里长到七八个月大的光景,因为村里过激的计划生育,妇女主任和他文弱的男人强行把王二母亲拉到村计生站,直接给做了。一帮土匪,简直畜生!那时文弱男人和桃红的母亲正打得火热,多数时间形影不离,就差没和妇女主任挑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了。最可恨的是,那天妇女主任的男人叫来桃红的母亲,他们亲眼看见是桃红妈驾驶着三轮车,把王二母亲强行拉到村计生站的,村里人大多可以作证。刽子手!刽子手!

男人面部的肌肉震颤着,打着哆嗦,狗血的剧情笼罩着他和心爱女人所在的两个原生家庭。看到父母的愤怒、决绝而又痛苦的表情,他想到两年前和父亲的那次决裂。看来,还要再决裂一次。他牵起一旁不知所措的桃红,夺门而出。

缺少父母祝福的婚姻,是否就没有好下场呢?他想不明白,也懒得想。

王二回到王家村,和老丈人扯了个谎,说他父母要出省进修培训一个月,不能参加这月的婚礼。老丈人比较开明,点头应允。

于是,他们掐着点,参照村东头胡大瞎子的算卦,当月底就完婚了。婚礼很简单,就选在他家老宅,在红瓦青砖,长满苔藓和茅草的院墙围起的院落里,燃一挂长鞭,摆几桌酒席。

办完酒席的第二天,桃红发现院里水井打出来的水变得混浊起来,并伴有大量泥沙。过日子可以朴素一点,将就一些,但是饮用水可来不得半点含糊,两人当即商定重打一口新井。村里没有打井队,外乡流动的打井队却像河水里的鱼儿,你猜不到他们何时跃出水面。桃红提议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男人杀猪的营生都干过,绝不是怕吃苦受累的人,所以两人很快达成了默契。

王二在院子的一个角落,画了个圈,挖掘工作便开始了。每天一大早,他敲敲打打,忙个不停,衣襟早湿了大半。晚上,当月亮爬上草垛、树梢,男人继续忙活着。女人也不闲着,托着半筐泥土,喘着粗气,把挖出的土填埋到原来的旧水井里。

“歇歇吧!”王二心疼他的女人,不想她弄脏了纤细白嫩的小手。

“小心闪了肚子!”他又常常忍不住,像个妇人似的不断唠叨,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

他朝她嘿嘿傻笑。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难怪古今中外、前仆后继的作家们都喜欢涉足爱情的段子,不管是东方的梁祝、白蛇、鹊桥仙,还是西方托翁的《复活》,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欧亨利《麦琪的礼物》,都已将主人公们的爱情定格在永恒。

王二一边挖土,一边甜蜜地想着他和她的结合,虽不被长辈看好,但他认定桃红是他最终的归宿。她温柔漂亮,大气娴淑,异想天开,又让人快活。她脚踏实地,不断为小家寻思着。今天买口锅,明天添个勺,她从来都是按照实际需要,而不会像那些囤积狂一股脑儿全买进来,然后让它们在角落里独自被尘埃包裹。总之,他们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个普通的午后,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如果生活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下去,那也堪称完美了。可是生活呀,总是给人当头一棒。

那天太热了,王二在井底犹如蒸桑拿,两眼被汗渍熏得睁不开。他刚刚从井底爬出来,就听到一声尖叫。是她的女人,桃红!

他紧张地在院落里搜索着,不见桃红的人影。他突然大腿一拍,“坏了!”他担心桃红一不小心落入旧的水井里,这两天她一直用箩筐把新井里挖出的土挪到旧井里。不可能,他安慰着自己。然而,当颤抖的双腿挪到井口,他彻底慌了!

“来人,来人!”王二一边惊叫,一边纵身跳下井底。妻子明显受到了惊吓,牙齿上下打着哆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挣扎着,眼神是那么的惊慌、绝望。

庆幸的是,连日的干旱已让井水有些干涸,男人跳下去发现水面只没到他胸口。他从桃红的后背处紧紧抱着她,企图给她温暖和安慰。

4

午后的光是炽热的,然而投射到井底就变得微弱起来。在井底的微光里,王二看到桃红有些扭曲、狰狞的脸,他下意识看了看井水,水面已红成一片血海。

他嗷嗷、凄惨的叫声,惊醒了正睡午觉的乡邻们,大家纷纷赶来,用绳索将他们一一拉上来。

王二在乡邻们的帮助下,用三轮车将桃红紧急送往镇卫生院。当值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医生,看到桃红被鲜血浸湿的裤腿,她哆嗦着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李大夫,李大夫!”

几分钟后,一个目光和善,满头白发的老人疾步而来,想必是李大夫了。她命人将女人平躺放在满是白铺底白盖被的矮床上,麻溜地拿止血带止血钳给女人处理宫口。一个多时辰的忙活后,她找到桃红的男人。“她失血过多,而且体温下降得厉害,恐怕—”她犹豫了一下,“我担心大人孩子都不保,请尽快送县人民医院!”李大夫字正腔圆,全然一副命令的口气。

一路颠簸,王二拉着桃红,好不容易到了县人民医院。过了下班时间,门诊已停诊。他兜兜转转,只好带女人去了急诊中心。

大约夜里十一点,手术室的自动门突然开了。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他,宣告了消息。好消息是,女子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再多耽搁几分钟,恐怕孩子就不行了!”医生以专业、严肃的口吻训斥道。

“我老婆怎么样?”他急切地问,心儿似一片飘飞的羽毛,随风游荡。

“对不起,没救过来……”医生无奈地低语。末了,拍拍他的肩膀,要他节哀顺变。

桃园里的桃花,依旧开得很艳,仿佛这世间少一个桃红没什么两样。然而对王二来说,没了桃红,他全然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他在自家的院子里,村口的小路上,田间地头,不断徘徊、游走。看头顶低低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色彩,他感到压抑。池塘里的蛙声、水渠四周蚂蚱的蝈蝈声,还有村头的鸡叫狗吠声,混杂在一起冲进他的耳朵,他觉得脑袋要炸开了!

桃红走后的第三天,王二似乎想通了些。他笃定自己的霉运是因为宰杀了太多了生灵,他把杀猪刀扔进桃红掉进的那口深井,拉上整整十车荒土,将水井填了个严严实实。

桃红坟前的土堆上,王二坐了两天两夜,嘴巴不停,嘟嘟囔囔了两天两夜。过往的人们以为他疯了,村子里盛传着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第三天一早,他来到老丈人的桃园,还没等老丈人开口,他扑通一声跪下,唇上的小胡子杂草似的疯长,络腮胡黑压压的、连成一片,看不见丁点南北美洲的痕迹。他扑通扑通脑袋接连砸地,一边砸一边口里重复着听不清的话语。

老丈人先前丢了妻子,现在又丢了心肝一样的爱女,怎能忍受妻离子散的终局。丈人愤怒地连踹着王二躬下的后背和瘦得皮包骨头的臀部。男人毫不反抗,赎罪似地紧紧伏在桃园的黄土地上,凌乱的头颅正对着妻子桃红坟头的方向。

次日,王二失踪了。

有人说,他从鸡公山南面的最高峰,一跃而下了。有人说,他投南湾湖了,尸体浮起来,像小船顺流而下,一直飘向远方。还有人诡异地讲,自己亲眼看见男人沿着淮河的小木桥向前一直走,然后停在木桥的正中央,看着湍流的河水发呆。想必,想必他投河自尽了。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猜测,我都不愿意相信。王二是屠夫出生,骨子里不可能那么脆弱,他嘴巴那么甜,心肠又不坏,他应该属于那种遇鬼杀鬼,遇佛拜佛的那一类,不可能用以上种种愚蠢的方式随便糟践了自己。

5

五年后的一个秋末的黄昏,王二回来了,还从花城西双版纳带回了一个叫柳儿的姑娘。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在母亲和柳儿拉家常的不经意间,我听到王二和柳儿在花城的爱恋故事。

话说那时王二带着遗憾、悲愤,甚至是绝望,将出生仅几个月大的满儿托付给母亲。他斜挎着一个发油发亮,上面印有1988字样,中学时常背的双肩包,带着那颗受尽伤、有些疯癫又歇斯底里的心儿上路了,他要去外边碰碰运气。

去哪里呢……哪里都行!他思忖着。只要不呆在王家村,离开这个曾给他蜜一样的爱情,又瞬间夺走一切,让他心碎,让他抓狂,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去哪里都行。

他有一个中学时的铁哥们,罗伊。晚上一起喝闷酒的时候,罗伊透漏了一个消息,他云南务工的父亲,因为老板的工厂扩大再生产,正在招聘一批花匠工。王二瞪大了双眼,眼里闪着惊喜的光。他举起诺大的酒杯,满得都要扑出来的北京二锅头散着奇异的酒香,“我干了,你随意!”他努努嘴,一饮而尽。

早春的夜,寒气从地铁口窜进来,一路飘着,游荡着吹进来。昏暗的地铁通道拐角,躺着几个流浪汉。有的穿着单薄的小褂,露出黑漆漆的肚脐儿,背靠着贴有“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的海报墙,眯着浑浊的老眼,或看天花板下发光管四周舞动的飞蛾和小虫,或迷着双眼发呆,又或者是半睁半闭着眼,无拘无束地打着盹儿。有的枕着脏兮兮、不知那里捡拾来的破旧包裹,扯着嗓子,打起雷鸣似的鼾声。酣睡着的流浪汉的腿脚边,有一个表情凝重,正襟危坐的中年人。

他眉清目秀,半眯着的小眼睛里闪出锐利的光,上唇修着整齐板寸的小胡须,两腮上状如南北美洲的络腮胡连成一片。怀里抱着一把旧吉他,手指轻轻弹奏着他自创的地方民谣,节奏飞快,与地铁走廊人群里传来的嬉笑声,还有流浪汉的鼾声附和在一起,简直酷毙了!

“当-当-当!”

面前的铁盒子发出清脆、欢快的声音。他微微开启沉重的双眼,发现一位漂亮的姑娘。她花儿一样的年纪,披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拖着墨绿色的公主长裙,左右齐平的柳叶眉高度对称,长着坚挺饱满,有着旺夫相的精致鼻子。

“哎,怎么称呼?”姑娘小心探问,嗓音里压抑着按捺不住的悸动。

中年人停下挥动着的双手,“免贵姓王。”他清了清嗓子,有礼貌地回应。

女子就是柳儿。空旷、清冷的地铁站,路过的人越来越少。流浪汉的鼾声,依旧噪音般在空气里流动。然而,他们全然感觉不到。柳儿和他,尽情地聊着天,好像世界仅剩下他们。

原来,男人掏出所有积蓄,按罗伊给的地址买了票。绿皮车抵达西双版纳后,口袋已空空如也,还好他带上了那把心爱的土吉他。“活人不能给尿憋死!”他爷爷说的。他灵机一动,垃圾桶里翻出一个破旧的铁盒子,靠近流浪汉的广告牌下选了豆腐块大小的地方。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的广告墙,和他印有1988字样的双肩包多般配呀!天意如此,他这样想着,便盘腿而坐。他悲伤、深情、沙哑的歌声,在人来人往的地铁角落显得那么孤独又突兀。

然而,他迎来了青春、貌美,看似高冷的她。

更为惊喜的是,竟然是她主动有意接近的,太幸运了,简直难以想象!像攫住了救命稻草,他发觉自己情感的黄土地已经干涸太久,此刻爱情的火种擦着火花,想要燃烧起来似的。可是他配吗?

姑娘毫不娇羞,大大方方地把他带到自家的庄园。那是一个盛开着海棠和杜鹃的大花园,花儿五彩斑斓、绚丽多姿。中年人突然想起故乡的桃园,也想起那个叫桃红的女人。他心里隐隐作痛起来。

男人从零做起,在柳儿家的庄园干得很卖力。几十个花匠组成的队伍里,就数他英俊、威猛了。操着小刀、小剪的手,修剪起海棠和杜鹃的枝桠时,他由衷地感到轻松和惬意,有着和弹奏吉他一样的美妙感觉。他想起自己手握笨重的榔头和长长的尖刀,屠杀生猪时的场景,难怪自己游刃有余!

做工之余,女人变着法子支走父亲,也支走旁边的花匠和学徒。她小心抱来男人的土吉他,微笑着递给他,低着头不说话,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戳着裙底的衣摆,突然抬起头,深情地看着男人。

男人乐了花,噼里啪啦、飞快地弹奏起《温柔》、《玫瑰》、《爱我别走》……吉他声如初春的小雨,滴滴答答在满是海棠和杜鹃的大花园里,也稳稳砸在少女的芳心里。

不多久,花匠们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大抵所有人都认为,幸运的大饼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中了这个走狗屎运的男人。

因此,他们常常趁老板和女子走开的间隙,嘲弄王二,“女人的奶子大不大,白不白,功夫了得不了得……”

王二佯装适意的笑。心里暗暗骂他们,“狗日的,没一个好东西!”

一天,女人一波来自俄罗斯的朋友来庄园小聚。看到她身边这个英俊、潇洒,还有着才艺的男人,打趣她,“是你先生吗?”

“是的。”女人骄傲地回答,“他是我先生!”又不忘补充道,“我是他的太太,Ms.Wang”

王二和她相视一笑。“王太太,王太太……”他心里重复念着。

他太喜欢这个称谓了。

6

常言道,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果不久,闲言碎语很快飞到柳儿父亲那里。

他觉察到男人貌似是一个人才,脑子活络、踏实肯干,嘴巴又甜,深得闺女芳心。他曾躲在角落,窥视男人的言行举止,发觉他并不是一个轻浮的男子。他的庄园里,时常来往着一些俄罗斯、乌克兰的年轻姑娘。说句实在的,她们的长相和气质绝不在闺女之下,然而男人从未多看她们一眼。他私下不止一次探过男人的口风,问一句男人答一句,从不主动多交代一句似的。他隐隐觉得男人在刻意隐藏些什么。于是他有了一些防备和顾虑,那些疑团像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他。

看面相,那男子实在比闺女大出不少。他觉得男人有些油腻。然而,这些还不是根本的问题。他在西双版纳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年的鲜花市场,生意上已经结成一些或大或小的利益体。几月前,他还和普洱市财大气粗的铁搭档老张推杯换盏过。老张成功经营着一家连锁园艺公司,听说正在考虑打包上市。那次一起来的还有老张的二公子,看得出对柳儿很有情意。酒过两巡,老张朝他眯眯笑,似乎有意促成此事。女儿在场,他不好直接表态,只好向老张挤挤眼,摆出一副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做主的神态。

现在,让他割爱给这个搞不清来历,突然落入凤凰城的野鸡,他一百个不同意。他把女儿喊到一个僻静处,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露出一副没有任何商量的威严。

柳儿是谁呢,她不是普通姑娘。从小就读过很多的书,随父亲见过很多的世面。她独立、执拗、有主见、爱自由,她不会那么轻易妥协的。她眼里闪出恶狠狠的光,朝父亲重重杀过,一阵风一样。父亲身体往后颤了一下,感到骨子里的寒意。

父亲不甘心,单独找那男人,希望先单线瓦解了他,“说吧,随便开条件!”

“我只要柳儿。”男人怯懦起来,他杀过成百上千的猪,然而此时的他感觉自己像极了洗净后被按压在案板、等待被屠宰的年猪,卑微、凄惨,没有任何招架的力量。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柳儿的父亲愤怒地咆哮。

薄膜大棚的侧面,柳儿僵硬着立在那里。此时的她,望着低沉、昏暗的天空,露出诡异的笑。

那夜,她拖着男人到附近的基洛山寨,一起遥看月光下峰峦叠障、绿荫苍翠的基诺山。他们前不久才一起观看过基诺族的民族舞,基诺人祭祀、狩猎、谈情说爱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咬着牙,暗自思忖。奶奶说过,她们家有一半的基诺族血统。基诺族简约、粗犷,向来追求自由,也追崇自由的爱恋。不自由,毋宁死。

街道拐角,一家灯光昏暗的摩托车店还未打烊。柳儿拉着男人的手,径直走进去。随身的腰包里翻出所有的积蓄,一股脑儿全摊在柜台上,她买走了店里一台续航最高的双人摩托车。

男人起初不解,以为柳儿只是任性闹一闹,骑上摩托车随便转转,自然就消了气。他想错了!柳儿载着他,一路向北风驰电掣。

月光下的柳儿,头戴红白相间、全包式的球形安全头盔,双手握紧方向把,身体呈45度角度前倾,完全一个赛车手的造型。车子轰鸣着,在无人的柏油路上疾驰。男人下意识搂紧了柳儿,他的方鼻子快速地一张一合,很像有些紧张的样子,又或者在极力熟悉柳儿身体的特殊气息。

离男人的家乡,似乎越来越近。男人如梦初醒,柳儿是要和他远走高飞。他开始有些后悔,好不容易离开那个伤心地,现在却要死乞白赖地回来,他多少有些不情愿。然而面前的女人似乎很决绝,比起自己她着实牺牲了很多,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会出离她优渥的家庭,跟个穷鬼过活呀!他悻悻地想。

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女人呢?王二苦笑一下,觉得自己不该矫情。

天大亮,他们终于到了那个低矮的院落。青砖红瓦的墙头长满苔藓和茅草,院子的水泥地东高一块、西低一片,鬼画弧一般延展出好几条不规则的裂缝,缝隙里探出高高低低的臭荠、狗尾巴和蒺藜草。男人嫌弃地皱了皱眉。

女人二话不说,踩着“嘎吱嘎吱”的大红高跟鞋,取了廊下的铁铲子。她朝臭荠、狗尾草和蒺藜的根部挥去,手起刀落,很快清出一方开阔的平地。此刻的她,很自然地想起那片满是海棠和杜鹃的大花园,海棠热情奔放、盛开着五彩斑斓的花儿,杜鹃红得泣血,艳丽可人。参差错落的花丛里,她和一群花匠们正忙着挥刀除草,也修剪多余的枝叶和花骨朵,那热闹的场景和现在多少有几分相似。

午后,女人正在里屋收拾铺盖和被卷。门外突然响起沉闷的敲门声。

7

柳儿开了门。

一个坐着轮椅,五十岁上下、头发蓬乱、满脸褶子的男人仰着脸看她。那目光似凶恶的豺狼,不怀好意、死死盯住她,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我找王二!”男人没好气地说。

女人往院外的大门口瞄一眼,转过头与他目光相接,“他出去有一阵子了,还没回来。”女人平静的口吻,带着几分着急。

“进来坐会吗?”见男人不说话,女人按基诺族的礼仪礼貌地邀请,又像在试探对方。

男人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双手绕着车轮费力地使劲儿,车子向前动了动。一道半尺高的实木门槛,横亘在一米开外、他和女人的中间地带。堂前水迹斑斑的墙上,垂着一个旧挂钟,时针正指向1点。

“告诉他我来过。”男人看着三角屋顶的一片蜘蛛网,有些入神,突然想到自己的女儿,他心里咯噔一下,露出凶残的模样。“我是桃红的哒。”他吃力地掉转头,车轮在凸凹不平的地坪上吭哧划过。陶丰德达,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女人不知道,哒在王家村指的就是爹。

临近三点,王二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藤蔓编织的花环,花环的另一头吊着一只身材肥大、肚子圆滚滚的褐毛兔子。

“陶丰德达找过你!”女人传着话。

男人手里的兔子突然掉下来,他脸色有点难看,那双操过尖刀、弹过吉他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和地上刚受过惊吓的兔子简直一个德行。

柳儿感到男人的异样,并没有继续追问谁是陶风德达。她搬来一个木藤椅,扶男人坐下,倒了一杯凉白开,递他手里。西双版纳的花丛中,她喜欢的男人是那么与众不同,帅气、强壮、会弹情歌、嘴巴又甜,常撩拨得她的心儿云里雾里不知黑夜白天。今天的他怎么了?她眉心蹙成一团蛇形的偃月纹,想探个究竟。

男人嘬一小口,润了润有些火燎的喉咙。他的唇有些风干,裂开一道道猩红的刀口纹路。唇上的小胡子没了往日的风采,络腮胡在脸上乱爬。

女人静静立在王二身边,手儿摩挲着他的脑袋、臂膀和后背,像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永远不要追问男人的秘密,是她们基诺族的格言。格言刻在坚硬的石头上,从祖母传给母亲,再由母亲传给了她。

“噢,母亲!”她差点叫出声。

那是二十年前,基诺山寨的祭祀仪式上,她的母亲与一个背着双肩包,到此一游的一个驴友私定终身了。她觉得他幽默、智慧,高大威猛,帅气得和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简直一个模子!他觉得她是仪式上最闪亮的女王,秀气、灵动、纵使瞥一眼已挪不开一寸步子。女子不顾基诺族不通外婚的族规,拖着男人的手趁夜逃离了山寨。

半年后意外得知,祖父走了,听说是被她的离经叛道给气死的。她当即和心爱的男人商定,返回基诺山寨,开启她们的救赎之旅。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她泪流不止。伤心难过了几天,她像换了一个人。她的头颅不再高高昂起,她那常看天空、流云的目光移到地面、眼前。她已找到爱情,找到心爱的那个人。

现在,是她放弃游荡,开始承担家庭责任的时候了,她这样想着。她从柳儿祖母手里,接过那片有些荒弃的花圃,翻土、耕犁、平整、晾晒……她和男人都是外行,缺少工具就去买,或者去邻里借。不会的工种、活计,就买上好烟好酒向人请教。三两年的光景,花圃有模有样,开满了艳丽的杜鹃和海棠,清风拂过便有了五彩斑斓的花海。然而生活呀,到处躲藏着妒人的恶鬼,看你过得顺当、太过甜蜜,便趁你一个不经意狠狠地咬上一口。男人东奔西走,不断拓宽花卉的销路。生意越做越大,家里的存款也越来越多。一个隆冬的夜晚,厉风从寨后的坟场刮来,在女人家的院子里打旋,吹得堂屋的们砰砰作响。里屋的灯,突然灭了。

女人哀嚎着喊男人的名字,可哪里叫得应!男人拖着一卡车鲜花离开山寨,已经十天半月未归了。

几天后男人回来,惊诧地发现女人已经不能说话。她眼里满是惊恐,像个受伤的孩子,嘴里咿呀咿呀,发出囫囵囫囵、忽高忽低的模糊的声音,她疯了!再后来就失踪了,男人四处寻觅,找了她整整八年。

柳儿哭得稀里哗啦,泪光里分明看到一个披头散发、长着柳叶眉、高挺着鼻子的女人向她蹒跚而来。“妈妈,妈妈!”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王二“噗通”从藤椅上站起。他被女人的喊声惊了一下,同样他的噗通声也惊醒了女人。

“我想妈妈了!”女人扑到男人怀里。自从她们离开花城,她不记得男人什么时候跟她有过亲昵了,哪怕一次呢!他到底怎么了?女人决定打破她们基诺族的古训。永远不要问男人的秘密,什么鬼话,她偏要试试!

女人还未开口,王二已和盘托出。

从下午三点,到天空、大地完全暗下来,王二一边旁若无人地默默落泪,一边娓娓道来,一吐为快。他讲到那次打架,讲到父亲的大字报,讲到拜师学艺,讲到拿起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入猪的身体,也讲到桃红,讲到和桃红一起时的欢乐和鸡毛蒜皮,讲到挖井,讲到流血,讲到桃红的死,讲到他们的孩子,也讲到自己孤独的土琵琶……

柳儿的神情微妙起来,时而蹙眉,时而张大嘴巴,时而眯着醉人的眼,时而叹息,又噙着泪。男人说完,突然有了一种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轻松。

原来,男人心思重重,全藏在这该死的秘密里!

柳儿瞪大眼睛,看看男人,又看看苍茫的天空和沉寂的庭院。现在,她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不明说,心里其实已隐隐地做出一个选择。这可是她一见钟情的男人呀,他的深情、他的苦难、他的奋斗、他的孤独全藏在他一个人的世界。

不行,她要和他一起分担。爱一个人,不是光宠着、护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她不要那种唯唯诺诺的感情!她要走进他的心里,融在血液里,刻在骨子里,她要和他分担,共同扶持着走过以后的风雨。

柳儿将男人拥在怀里。她感受到男人鼻翼里紧促的呼吸,胸腔迸出有节奏的跳动,还有身体下半部分渐渐支起的小帐篷。王二贴紧着她散发着女人特有香气的身体,用温热的双唇戳着她明净平坦的额头,再由上至下,用力吮吸她灵巧的火舌和柔软的牙床。

8

从前丈人家回来,天色已大暗,王二踉跄着、拐进门,看到正堂的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有韭黄炒蛋,糖醋排骨,凉拌黄瓜和一叠儿花生米,中央围着一个大砂锅,里面装的是一道板栗焖兔肉,正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

他仿佛看到一个形单影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在黄昏的风里就着一个树桩做的案板半蹲着,手里的尖刀正刺向那只被藤蔓捆缚的刺猬。她不是怕血吗?西双版纳和她短暂的相处中,他早已贴心地发现她的种种喜好,比如喜欢吃西瓜,喜欢吃不加香菜葱花的卤肉面,喜欢床头摆花,喜欢被抱着进入梦乡,因此他常常半夜去很远的寨子给她挑新鲜的西瓜,亲手卤牛肉、给她做不加香菜葱花的牛肉面,经常买一两束新上市的鲜花,摆在床头的案几上,也不忘深情地从背后抱着她,就那么安静地拥她入眠。

“她可是胆小的女人呀!”男人这样想着。他曾亲眼见识,一只蟑螂或老鼠在房间里不经意游荡,柳儿瞬间跳上床,大呼小叫、怕得要死,好像那些小动物是变异过后的猛兽要吃了她似的。现在,现在她竟敢手握尖刀一把解决了那只兔子。这是一个怎样多变的女人?!

他在习惯的位置坐下。柳儿看到他红白相间的脸,觉察他一定有心事瞒着。“算了-”她微微舒口气,心里有些拧巴,“还是先吃饭吧!”她基诺族的母亲曾说过,“聪明的女人不会在餐桌上和男人讨论最重要的事情。”她觉得这是最智慧的幸福秘诀,因此不想丝毫违背。

次日一早,王二和柳儿简单招呼一下,便匆匆往外走。他走过村东头的小陈家,也走过西头的老朱家,走过最南头的小李家,也走过十里外的赵家村,师傅已垂垂老矣,目前由他的大儿子赵大虎接班杀猪。王二观察了他们的身材体型,大致年龄,以及屠猪需要的那些半自动化的工具,也细细评鉴过他们杀猪的手法以及村民对他们的评价,他得出一个悲伤的结论。时代不同了,短短五年已让他跟不上屠猪事业的发展了。他不能重操旧业了!

他忧心忡忡地回来,和廊下正织毛衣的柳儿并排坐着,一句话不说。柳儿放下手里的活计,井里打了半盆凉水,倒入一些热水,一方毛巾在温水里揉搓了下,递给男人,“可以讲讲么?”她歪着头,一副恳切又想要探个究竟的语气。

男人哀叹一声,讲他从村东头到西头,从最南头到十里外的赵家村,讲那些屠夫的身材体型、大致年龄,也讲到那些半自动化的工具。“我干不了屠夫了!”男人绝望地看向别处,不敢正眼女人。

“或许还有其它路子?”女人看着他,仿佛男人脸上有一张复杂的迷宫,上面画着通向外部的所有出口。

男人将前丈人的托付告诉了女人。原来,两年前老丈人驾着一辆装满桃子的电三轮赶着去集市售卖,村南头的狭小巷子口突然窜出一大群黄牛,丈人躲闪不及、连人带车翻倒在深沟里。那次事故导致他双腿截肢,从此不得不靠轮椅代步了。那年的桃子全部烂在了桃园,然而社员们年底照旧找他要地亩费。丈人一通好说歹说,那帮人才勉强同意延期支付。然而十年的种植协议,社员们又不同意那么轻易撤了。家家都需要救命钱,时间已过去两年,不能一拖再拖。前丈人找王二商量,求他给想个路子。

“要不我们承包了吧!”柳儿试探地说,她看到男人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男人身体抽动一下,抬了抬眼皮,两眼正放出希望的光。

说干就干。两人拿着铲子,铁锹,扁担,箩筐去桃园,看到孤独、清冷的桃园。女人除草、松土,给桃树打药驱虫,男人疏渠通道,引水灌溉。一番忙活后就等着桃树发芽了。

次年桃花开了,满园的桃树换上新装,有白的、红的、粉的,花朵饱满又争奇斗艳,热闹非凡。不几月,油亮亮、似灯笼的毛桃挂满枝头。柳儿心里盘算着,五年期的中年桃树,平均每株10平米,书上讲过单棵挂果200斤打底,10亩就是10万斤。如果按时下六毛一斤的市价,一年起码收入六千块,两年就是万元户了!她叽里呱啦地说给男人听,男人则瞪大了木鱼似的眼。“看来要不几年,我们可以赶上父亲大人的花卉生意!”

男人回家后第一次找到他作为男人的底气和尊严。

和煦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撒向大地。一棵粗壮、笔直的桃树下,立着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童,正兴致勃勃、大声朗诵苏轼的一首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一个有着曼妙身姿的女子,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垂下腰身,一袭墨绿的长裙在风里摇曳,正“哒-哒-哒”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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