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习惯
之一
自从父亲离世,母亲便一直和我生活,三代四个人一个家。十几年过去了,时光是一张砂纸,它能使新鲜的几经打磨而暗淡无光,也能使陈旧的重新焕发光彩,它可以打磨得一些往事变得模糊,也使人的一些个性越磨越光亮,就如母亲的固执和那些艰辛岁月里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偏偏,这些与我倒有很多至今都不愿意接受和习以为常的。
有时候,我挺讨厌她的一些习惯,虽然理智告诉我那不应该,但情感却难以接受。有好几回言语冲突,但是知子莫若母,她知道如何使我屈服和冷静,她说,你是要赶我走么?儿子!然后就边开门边开始念叨我的父亲。这使我猛然惊醒,怎么会因为小事去招惹她生气呀,我就这一个妈了啊。赶紧拦下她,她却不会因为我的悔悟饶了我的,她说,你不让我走,是怕别人说你不孝吗?我为了你的孝顺,就不走了。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流泪。这样,每当她的习惯和我的情感有冲突的时候,我必然选择沉默。
其实,我所谓她的无法忍受的习惯,却不是真的令我无法忍受,只是和现在的小城市生活格格不入,而我是要在这生活和工作的,她的习惯也就和我的格格不入了。
她对黑有着痴迷一般的喜欢。
她喜欢顺手关掉屋子里的灯,并且这种顺手关灯的动作简直就是下意识的,就是一顺手。在做这之前,她不会看你在做什么或者需不需要灯光。她无论在家里任何位置上起身,第一件事必然是走向灯的开关,顺手关了它。然后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哎呦一声再打开,还会故意瞅瞅正在盯着灯的你,若无其事的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喜欢在昏暗的厨房做饭,有时候近似一种完全靠摸的状态去完成整个过程,她会借着客厅电视机透过来的余光,俯身,摸索她想要的东西,比如大蒜或者菜刀。当我忽然打开灯,她会有点嗔怪的数落我,打灯干啥,我又不是看不着。
她喜欢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做任何事,如果哪天你下班晚回来,漆黑的客厅里必然忽地出现一个身影,那一定是她。
她对黑夜简直是嗜好了。
与她正好相反,我喜欢屋子里亮堂堂的,那样会使我感到做事舒服,于是我们的不恰就理所当然的发生了。可是无论我怎样说或者简直就是在告诫,不要关灯,不要关灯!晚上和早上自然会听到她的唠叨声,主要内容就是为什么不关灯!如果哪天我忘记关卫生间的灯,她恰好也半天才回来,那简直就是埋怨加咒骂,会让你本能的打断她,重重的关上卧室的门。
爱关灯这个习惯从我懂事时起,她从未改变过。父亲刚离世的时候,变得越来越频繁越专横。
我内心是理解她的,正如她是我母亲一样。我知道她这习惯的一切由来,却总不能在这样一个崭新生活中去改变它,这就是我懊恼的地方,甚至我认为,如果她不去改变这些,就会永远困在一个时代,因为黑夜会让她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一段历久弥新的岁月。
父亲是一名乡村教师,比母亲大四岁。按当时的政策,父亲是吃红本粮的供应户,由此当时母亲的同龄人很羡慕她。但生活却正好与现状相反,当时是刚刚包产到户,家里分了地,父亲要上班,地里的劳作大部分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父亲每到晚上下班才接替她。为了抢时令,父亲常披着夜色回家。母亲就在昏暗的蜡烛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然后静静的等待父亲。只要响起农具当啷落地的声音,就宣誓一天劳作的结束。母亲会烫好一壶酒,父亲就在一方小小的炕桌上斟饮他劳累而幸福的生活。后来有了电灯,父亲在夜里备课、写作、做木工活。昏暗的老式电灯下,我家有了一个桌子,四个凳子。母亲就稀罕的时常擦啊擦,灯光虽然昏暗,但他们硬是用勤劳和智慧擦亮了一个家。当时的电费贵的不敢想象,第一次交电费,请了电工一顿饭花了二十元,拉关系套近乎就是为了免除点电费,即使这样,一年就花了三百多,那是父亲半年的工资。客人走了,整个家都沉默了,母亲无声的收拾饭桌,父亲声声叹息夹杂着浑浊的酒气鼾声雷动,把母亲的抽泣淹没了。那之后,母亲的厨房很少再看到电灯,哪怕只有二十瓦的电灯。借着我们看电视的余光,摸索着大蒜,菜刀,火叉,碗筷。
于是,母亲习惯了在夜里做饭,习惯了边做饭边等她的丈夫回来,习惯了关灯做活计,习惯了4000多个这样的夜晚。
于是,这个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需要灯光了,必须顺手关灯,家里也都知道,绝不会让电视和电灯同时开着,因为就着电视羸弱的荧光能完成很多事,打灯就一点必要也没有。
那段岁月所留下的印记,就变成习惯刻在了她的骨头上,越被岁月打磨就越清晰。
我不由得害怕,现在的母亲在昏暗中准备晚饭,会想起父亲,甚至会期盼那走了十年的丈夫,在某个漆黑的夜里,扛着磨光了把杆的锄头,当啷一声放在墙角的丈夫出现在身后。
会不会呢?
会!因为我看见过她边做饭边暗暗流泪。
会! 因为,全家住进城里的第一天,她对我说,你爸要是活着多好!
我不能去剥夺她因灯而怀念过去,但也不能让她总是沉浸在过去,我依然会与她在灯的问题上计较下去。永远计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