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海边有城。
我住在那城里。
父亲为我取名林安平。
这年,住在我楼上的林家辰八岁,而我七岁。
这天,我们坐在屋顶的边檐上。远方是夕阳下的港口和海湾。
海浪不停冲刷着沙滩,残留下一条白色的泡沫痕迹。
林家辰看着粼粼微亮的海,对我说:
“大海看久了真的很无聊,除了水就是水。”
“我觉得还好。”
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散乱,黝黑小脸上的眼斜瞄了我一眼,语气讥讽。
“所以你这个人也很无聊。”
“是吗?”
“是。”
“哦。”
我从来也不觉得海是无聊的。因为我的父亲,林家辰的父亲,都在大海上面的某条船上。
当我看着海。
我常会想,他们有一天就再不会回来了。
如果真的不会呢……
林家辰在风中晃荡着悬着的双腿,恤衫上染了汗迹,湿皱黏着身体,他半歪着脑袋,夕阳的光映橙了他的眼眸。
“林家辰,我好怕。”
他讶然。
“你怕什么?胆小鬼。”
“怕大海。很怕很怕。”
“傻逼啊你,水有什么好怕的,无非就是多一点。男人,就要什么都不怕。”
“要像你大哥我,什么都不怕。”
我说不出话。
夜幕由远及近泼来一片黑暗,星光隐现,灯火稀疏。
这年,我七岁,林家辰八岁。
他说,他什么都不怕。
02
午后。阳光。
海面。白鸥。
栈桥。长亭。
我坐在木板上,持着自己制作的鱼竿,小心勾上饵食,抛出鱼线。
林家辰窝在亭子的阴影里,架好鱼竿。望着海一言不发,汗水顺着他的脸缓缓流下。他身边的小桶里几条小鱼鱼鳃挣扎翕动,不时就蹦跶一下。
海风裹着热浪,粗糙质感里满是咸腥。
“我爸昨晚又上船走了。”
“嗯。我爸也是。”
“走了……好啊。”
林家辰望着天际线,没有感情得说出一句,过长的刘海遮挡着他的眼。
我也不知道何时,他的语气说不出的惫懒,他的眼里多了令我心惊的冷厉。
“会回来的。”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说的笃定。
后来,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语气。
会吗?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和林家辰都改变不了别人的决心。
即使,那人是林家辰的母亲。
这城四分之三的男人都在海上跑船,捕鱼送货。枯燥乏味,常年在外。甘冒风险,但收益可观。
不是每个留在港口的妻子都可以等的住船来船往。
林家辰的妈妈很漂亮。但漂亮的女人尤其靠不住。或许她还是爱着林家辰,所以在他十岁才觉得无需再继续留下,所以离开。
这样的故事我一年就可以听上几个,林家辰也是。
但从听故事的人成为故事里的人。
林家辰才十岁。
会回来吗?我摇摇头。
林家辰的脸上露出笑容,不明意味,拿起原本是家里装洗衣粉现在装鱼的白色小桶,用力掷入浪里,几个翻转后灌入海水消失不见。
他伸展身体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躺下,编织的草帽遮着脸。
海还是不停歇得有浪。不停歇的吵。
那声音那力气来自地球的内核,来自天上的日月,足以遮盖哭声。
我的手指拈着草帽檐,抬首看着天上炙眼的烈日,远远地可以看到,那个白色小桶在水里漂荡浮沉。
我听不见林家辰的哭声,我看不见他眼角遮盖不住的泪。
我只是想,眼泪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人如果哭出所有的泪水,有没有一个海那么大?
那日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林家辰哭过。
原来,人的泪水没有那么多,风一吹就干了。但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林家辰,所以是个特例。
他说过,他什么都不怕。即便曾经流过泪。
03
盛夏将过。
玻璃窗外蝉鸣衰弱,不复闹时。
夕阳沉下,海与天渐渐黯淡成藏青色。
我打开台灯,拿过铅笔和白纸开始构思船模的草图。
桌边床下四处散落着锯子,锤子,刨刀和防水涂漆以及木板木块。
书柜上摆放着几架船模。都是我和林家辰一起做的。
林家辰已经13岁,小麦色的皮肤,身材渐渐强壮结实起来,原先营养不良枯黄细软的头发变得黑亮,也已经高出了我快一个头。
我仍然有些瘦矮,但也已然在慢慢长大。
自从他母亲离去之后,楼上的房子只有他一人住。他的房间正对我的上方,他时常爬着水管下来,我也经常爬上去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很干净,几乎一片空荡,桌子,箱子,柜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四面墙。
林家辰越来越不爱说话,缺课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我时常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做一些什么,唯有在午后或者入夜,他偶尔会和我一起做老师留的船模作业。
他的手很巧,而我负责画图。
当他专心摆弄手里的材料时,才会偶尔无意识露出不再常见的笑容。
我转身看向满墙被风轻轻吹动贴着的船模草图。
还有弹着玻璃飞进屋子的石头。
走到窗边向下看,歪斜的电线杆边林家辰随意靠在围墙上,手里抛玩着碎小的石头。
白色衬衣,牛仔长裤,利落短发,在灯光之下。
我随手接住罪魁祸首又懒懒扔来的一颗。
他扔了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侧头微微示意。
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在了街角的面摊边。
运鱼小货车带着晃眼的车灯和引擎的吵闹驶过带起一阵烟尘,林家辰专心吃着碗里的豚骨汤细面,桌角是养成习惯的一瓶冰啤酒。
林家辰会喝酒,很会。我不会。
他是城南的居酒屋的常客,偶尔带我去,老板娘和他相识甚熟,后来我才知道他曾在那里打过工,他的酒量从那时开始与那些船厂工人练起。
夜里的海浪声中经常夹杂短促的狗吠,还有休渔期船员的酗酒叫骂声。
休渔期自六月半始,为期三月,我父亲在船厂维修船只,林家辰的父亲则不是。
饮尽玻璃瓶中的酒。
林家辰才拿出口袋哔哔作响的传呼机。屏幕上是居酒屋的电话。
他付钱结账,卷起衬衣的袖口,和我往城南走去。
这事我见得已多,他会和老板娘致谢,然后从某个角落里背出他父亲,然后回家。
自从那个曾是林家辰母亲的女人离开之后。
这个本就性子沉默的高大男人变得更加沉默少话,变得更加沉默酗酒,不吵不骂地喝,不说多余的话。
渐渐生出白发,脸上露出老态,腰弯驼背,在我眼里渐渐矮弱。一如我的父亲。
林家辰和我则变得高大,变得拥有力量。
我们在长大。时间在执拗流逝。
仅此而已。
夜里那狭窄的小公路上,林家辰背着人默默在走,也没有多余的话。
我父亲和我说,世间的一切都是守恒的。
那林家辰和他爸爸那消失的话语又到哪里去了?
或许远去千里,从某个衣着鲜亮首饰满身的女人口中说出。
难过与破碎等值转化成恣意和美满。
我慢慢跟着他们。
两侧是安静的房屋,浅黑的夜色。
若时光倒流过去回忆,四年之前,也许更早,一次小学组织出游城外的高山,我和林家辰玩心大起到了山顶便偷偷离了大家,换了一条更远的山路回家。
但我们的方向感在天色渐暗中失去作用迷了路。我们以为跨过这山就是城,可跨过山还是山,入了夜周围就是夜。
两个小孩在蜿蜒都是杂草的小路摸索前行,太黑了,我很恐惧。
林家辰却越跑越快,拨弄起草丛里的虫子,升起萤萤微光。
真的很黑,漆黑的一片,林家辰拉着我的手在微光中前行。
“走啊,顺着萤火虫的路回去就是家了。”
我们被前来寻觅的母亲老师还有邻居们找到,事后挨了一顿打。
那天的夜,好黑好黑。只是视野里有一条淡绿色的光带。
再黯淡的路程如果知晓尽头就是美好,真的不会怕。
可我现在看着林家辰在逼仄的路灯光的佝偻背影渐渐隐入黑暗。
我却觉得这夜越发得黑。黑得让我不安。
一路灯火的尽头是冰冷空荡的墙,需要酒精来取暖吧?
如果清醒着,会怕吗?
林家辰不会的,他和我说过,他什么都不怕。
我记得。我只好相信。
04
“我喜欢海边的空气。”
坐在林家辰的身后,机车飞快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风流,我和他说。
眼前的发被吹得散乱,脸上紧绷着粗糙的触感。
秋中,气温很凉爽,天很高很蓝。
“什么?”
林家辰侧头问道,显然没有听清楚。
“没有,叫你快点而已。”
我扯了扯了嘴角,脸颊微微刺痛。
林家辰也许笑了。
小公路两旁的景色更加迅速在倒退,山坡下是乱礁的沙滩,漫山枯萎深黄的芦苇随风来风去轻轻摇动。
我在轻微的痛感中肆意叫了出来。
我和林家辰身上各自都有瘀伤,他的手臂还绑着绷带。
昨晚是他的15岁生日。那时候我们都在医院。
昨天我陪他打了一场架,不,是他陪我挨了一顿打。
机车随意停在了靠近山顶的一个弯道,再往前开就出了地界,我们俩并肩坐在山道边的护栏上。
他点了一支烟抽着。
阳光很好。
林家辰车开得很快,也很稳。
那年头文字D的漫画也刚开始在连载,但这里的路太窄,只能跑运鱼的小货车,汽车仍然很少见。
这辆机车是林家辰父亲半年前买给他的,那天他带着我去出很远很远。远到可以看到另一座城一排排海边的白色房子。
但我们没有办法走得更远。
往往抽完那只烟,林家辰和我就要回来。
我看着烟腾升的雾会很快被风吹散。这次林家辰把未燃完的烟扔下,一脚踩灭。
“你要去船厂?”
“嗯。你知道?”
“你妈和我说的。”
“我爸托了关系,放学以后去那里跟着学造船。”
“嗯……”
林家辰沉默了半晌。
“……平,今天早上我去退学了。”
他掏出烟盒又点了一根缓缓道,语气平静。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我自己不想呆了,不用商量。”
“我妈和你说了你什么?”
“……你猜的到。”他没有反驳我,只是笑了笑。
我笑不出来。
林家辰经常缺课,话也不多,老师和班级大部分的人并不喜欢他。
昨天,几个学生放学后在校门堵我们,之前和林家辰有过龌蹉,暗下打过几次架。
林家辰冷冷瞟了一眼就走。
他们哄笑吵闹着,在人流中叫骂起来。
话语难听,垃圾,流氓,丧家犬,刺耳又大声。
“林家辰,你个没妈养的废物,读什么书,滚回家去陪你那没用的老爸吧!”
我惊愕地回头,不可置信看着他们变形丑陋的脸。
似乎在他们的眼里,别人的不幸,已成了他们取乐的源泉,报复的手段。
年少无知,嫉妒成火,都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
在林家辰面前,我十分避免提到有关家庭的字眼,甚至很少话及我的母亲。从某个角度而言,我比他更小心翼翼在维护这脆弱的禁区,更害怕这件事被人提起。
我的心如同火星燃了油。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架。
我冲上去一书包砸在了那个人脸上,砸塌了他的鼻梁,鲜血流了出来。一拳,一拳,不停地打,就算许多人前来扯我打我,我只是疯魔了般一拳一拳打着。
我在混乱的拳头和撕扯里意识模糊,耳边只有林家辰的怒吼和嘈杂的脚步声。
醒来时我们俩都在医院。
那几人也在,和我们一样躺着。老师和家长堵在病房的门口吵闹不休。
我的母亲也在其中。
林家辰和我两个干倒了八个人,一身伤。
我打的那个家伙伤得最重,还没有醒来。
这件事影响和后果我知道,但我没有忍住。
父亲见我对船只设计有兴趣,便花了钱走通了不少关节,把我送进了船厂跟着学习。
这事情是非难断,但总需要有人来担,来负责。
我想不到我妈会找林家辰。只因为那人不能是我。
老师和家长们的态度很明显,退学。
这对林家辰不公平。
我张了张口,但还是说不出什么话。
林家辰拍了拍我的肩膀,坐着抽烟,一根接一根。
公路外,山下就是海边的城。白色的老房子,电线杆和海鸟,能看见我的家,林家辰的家,能看见海,能吹到风。
我站在风中,拳头上还有残留的痛感,只觉得摇摇欲坠。
是谁做错了?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我们都太渺小,都说不清楚。
只有阳光依然很好。
05
海边的这城是没有冬天的。
就算有,也太短。
一年又一年,会在差不多的天气的一天一天里,随着潮汐轮回交替。
我开始数起船厂进出的木板,开始存起了无用的铆钉,不知不觉,便又是一年半多。
林家辰不再会经常回家。
我房间的墙面已被我画的船模草图贴满。
他说他在打工,偶尔在城南我能遇见他。在街尾遥遥对我一笑就消失。
直至周然的出现。
记忆里的她,总是夜色中静静走在林家辰的旁边,轻轻挽着他的手臂,黑色长发披在肩上,侧脸淡淡笑靥被鹅黄色的灯光染得很好看,朦胧模糊的剪影。
第一次见她,也是在晚上。我早已睡下。
仍然是熟悉的暗号,石子撞在玻璃上反弹在地上。
但不是林家辰,我知道,力道太大,太紧张,玻璃发出的声音太过刺耳。
我在窗户下只看见周然。白色的T恤,牛仔裤,怯生生站着,仰头盯着我,眼神局促不安在闪动着,又焦急期盼着什么。
我们的目光相接,她的眼里溢出了欣然。
我深深记住了在黑夜微光中的那一双眼睛。
林家辰靠在电线杆旁边的墙壁坐着,头微低,白色衬衣上浸着湿濡的红色。
那个晚上,我背着他在陡窄的公路上奔跑着。
我的脑海已经一片空白。我不敢想任何事,只想着医院的方向然后奔跑。
昏迷的林家辰身体很烫,我的背能感触流动的温度,不是我的汗,是他的血。流下,流了一路。
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只仿佛,背上的人重量正一点一点变轻。而在我的喘息里似乎也听不见他的呼吸了。
死亡。
我对这个名词有太多莫名的恐惧,也有太多麻木的逃避。
而当它离我这样近的时候。恐惧和迷茫占据了我的躯壳。
我第一次想到林家辰会不会死去。
我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我似乎除了奔跑无能为力。
生命,是何其珍贵的事物,但它存在的权利取决于上帝,依赖于医生。
周然也跟着我们在跑。
林家辰不会死,而与他血型相同的我在被抽去不知道多少的血坐在抢救室外的时候,并不知道。
那一个黑夜太过漫长,回想起来都觉得那夜没有尽头。
黎明到来,我或许只会看见一具尸体。
周然依然跟着。沉默坐在我的身边。
直至林家辰已确定没事后,我松了一口气,压抑的疲累才涌了出来。
她如释重负,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露出了笑容。
“你是他的朋友?”
办好住院手续后,她买了早餐和水给我,看我很久才问出。
“什么?”
“他拉我跑了很久,跑到那里,他告诉了我那个方法……”
“你一定是他很好的朋友,他很信任你。”
我心里疲累不堪,抽血淡淡的晕眩感里泛着苦味。
危急如此,就应该直接喊我。而不是用暗号。但我怪不起他来。
他想的一切,我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很久我才问到。
周然揣揣着抱歉,一番解释我才明白。是因为在林家辰打工的地方有人要伤害她,林家辰救了她却被人砍伤,一路奔逃。
但这并不全是实话。事后林家辰才告诉我起因。
因为周然是周杉的妹妹。
周杉并不是善人,大概六年前从外面来,背景黑白不清,自有一番手段,管着这城里的海鲜生意,得罪不少人。周然那天被盯上,林家辰面临可以说是大风险。
救人,把自己差点搭进去。
而且流了我们两个人的血。我打趣他。
他无奈笑了笑。
林家辰开始经常笑了,因为周然。
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我不知道。只是林家辰叫我出去吃饭时,周然都在他的身边。
偶尔林家辰会醉。
周然就静静把头靠在他肩上,握着他的手,林家辰静静睡着,而她也就笑笑靠着,也安安静静的。
是的,就这样,何时何地都安安静静陪着林家辰。
单纯的快乐,有谁不想要快乐?
静谧极了。
只有安宁的鹅黄色灯光。
那一刻永远刻进了我的记忆。
06
海,真的很大。
每当我从船厂下工之后漫步在防波堤上,总会想到这句。
可一切东西都不是无穷无尽的。
休渔期开始变得更长。捕鱼不再简单,海鲜生意太过激烈也不再容易做。
然而,更为糟糕的是,林家辰的父亲病了。
林家辰带着他开始辗转医院。城里,另一座城里,更远的城里。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最后,回到家里,因为这是很糟糕的病。
是我的命不好。林家辰的父亲在床上苦笑对着我和我的父亲说到。
死临眼前,这个沉默了一生的男人还是沉默如金。
他老得太厉害了,被病痛折磨得疲惫不堪,生命在奔波里老去了二十年一般。
几位父亲的同事一起来看他,空荡的房间里,几位中年人老泪纵横。我的父亲也泣不成声。
暮色深深,窗帘被风撩动起来。
林家辰坐在凳子上,脸上阴暗不明。周然紧握着他的手。
他疲惫得像个失眠半月的病人。
命不好。
那谁值得好的命?
死亡的结果成为必然,已不是最大的恐怖。慢性死亡的衰弱成为跗骨之蛆无法摆脱,且渐露獠牙,腐蚀进肌肉骨骼大脑灵魂。
谁能不去想?谁又能挨得住?
下工的我开始常常看见林家辰推着轮椅走在落日的海边。
夕阳将坠。
人之将死。
橘黄色霞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变淡。
在某一夜,那个晚上星星很亮。
林家辰父亲叫去了我的父亲,他们自小相识,如同我和林家辰。
他精神很好,和我的爸爸聊了很多事。
许多我不知道的事。父亲的话语哽咽起来。
最后他却颤颤握住了我的手,浑浊的双目变得清明,隐隐泛着泪光。
“生死是命,只是苦了家辰,安平,答应我……”
人死如灯灭。
去留一瞬。波澜不惊。
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这一切是他的结局,这一句是他的遗憾。
只是在劫难逃。
随后的事宜父亲做得很好,我与林家辰没有头绪像个木偶做着一件件事。
讣告放在楼下的路口,吸引着世人最后的注意。昭示着这里有人离开。
熏香的味道和烟雾怎么也散不去,像仙境,死后去的仙境。
来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周然也来了,穿着黑色的长裙。
她的身后,是穿着西装的周杉。
上了香,简短慰问后说了几句就离开。
葬礼很快就完成,最后林家辰的父亲被埋在了山上的东面,上面压了一块洁白的墓碑。
人群散去,长吁短叹变得清寂。
林家辰站在山边,点着烟,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他19岁了。气质煎熬,熬得干燥。
“我们有做错什么吗?”
“没有。”
“那这又算什么呢?”
“也许是命。”
“原来,还是命啊……”
山间的小路边沿生着长碎花的小草,还挂着露珠,晶莹点点。
他穿身而过,漫长的路不肯回头。
生命的玻璃樽已被摔破,一路碎片。
死亡就是死亡,再没有后续。
不用再回头看。
07
我考上了大学。船舶工程。
几天后父亲收到了录取通知,我那时正在栈桥上钓鱼。
距离上一次这样,已经很久。
上学之后时间已变得少,也或许是我懒了。
林家辰从阳光中远远走来。
“恭喜。”
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哦。”
“……你还是一样无聊。”
我与他相视一笑。这一刻,我觉得似乎时光短暂倒流回去。
我可以很无聊,不必离开去到远方,不用面对那么多未知。
那时我们仍然是孩子。
“别怕。”
林家辰拍了拍我的草帽。他还是看穿了我的不安。
“没有在怕。”
他点了点头,陪我看着海。
“我现在在周杉那里做事。”
“我知道。小心些。”
随着海鱼的枯竭和休渔期的延长,海鲜价格增长,激烈的竞争中周杉已不再能独霸市场,局势紧张,互相的摩擦与冲突不知觉多了起来。
林家辰离不开周然。而周然毕竟是周杉的妹妹。
“不然,带着周然走吧……”
林家辰摇了摇头。
海上的风浪大了起来,一抹浅黑压在了天际线上,过不了多久那里会席卷够足够多的水汽,酝酿成一场暴风雨。
我把鱼放回大海。大海中没有风暴。
路上的行人开始脚步匆匆,激烈的风吹着窗框和铁门,响起各种碎裂声和撞击声。
沙尘也开始飞舞,树叶与报纸迎面掠来。
城市,要给风暴掀翻了。
小时候我总这样想。但没有。
不管如何,这我们所依赖的居所,很脆弱但只要坚守就不会毁灭。
雷声如鼓,闪电鸣金。
牙酸的裂帛声与炽烈的光痕要撕破穿透天穹。
声势列阵成冲锋的军队在将领中咆哮而来。
白昼如夜,大雨瞬息淹城。
我开始跑起来,林家辰也迎着雨追逐起风来。
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视野变得模糊,我们的恐惧和兴奋早已破体而出化成惊叫。
雨,越来越大。
白色的城朦胧不清。
这是我的故乡,林家辰的故乡。我会离开,我总有一天要离开。
海很大,很美,我看不腻的。
车在我身边飞快开过。房屋的玻璃后面透出了亮光。
天上雨来,地上灯火。
这座城,还是存在。
林家辰抹着脸上的雨水,大笑着朝天爆了一句粗口,笑得猖狂。
少年本轻狂。谁又说不是。
风暴过去了,我高烧卧床不起。母亲为此训了我一顿。
父亲和母亲的身体也开始变得不好,父亲在船厂找了个闲差,他们已将希望放在了我的身上。
韶华短暂,一回首已是百年身。轻狂能有多久。
背了行李出家门,和父亲母亲道了别,我大步离去。
我做了一架船模,我把它放在了林家辰的房间里。这是我们共同设计的船,我为它取名“无惧时代”。
我没有想到,林家辰在车站等我。他已经等了很久。
相别仍然无话。
他在我要上车时递来一把黑伞。
“淋不了雨,带把伞。”
林家辰拍了拍我的肩,犹豫了一下,又捶了一记我的肩膀。跨上机车,余留几声引擎声和几道尾气,绝尘远去。
汽车前进,我不必回头,也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林家辰会目送着我离去。
我握紧了手中的伞。
长路漫漫,有一伞可以避雨,有一伞可以拦风,有一伞可以遮阳。
孤寂吗?
并不会。足够了。
只是,林家辰,你可有伞?
08
海城开始成了电话里的远处。
我到了一个空气不同味道不同的城市。
这里的一个区比我来的地方都要大。
父亲经常挂来电话,不善言辞的他来回两句叮嘱,更多时间听我再说,听我问然后回答。
林家辰怎样了?
听我这样问,父亲常常沉默,回答也总是受了些伤,人看着累,没有什么大事几句话而已。
林家辰在我的生活中开始成了和海城等同的标志。
我偶尔会回想起他的事来。
不过因为距离太远,已经抓不住轨迹,未来会如何,我不知走向。
时常会出去骑车。但没有在海边山路的愉悦与痛快。
这城常常下雨,我撑着黑伞走在雨里,只是这雨下得久,不似暴风雨来得猛去得快。
我学到了很多,设计图画得越来越多。
我做了很多事,想了很多事。
但周然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我根本也猜不到。
周然提着行李,一身绿色的长裙,站在那里,等见了我。
仍然是黑色的长发,好看的容颜,会说话的眼睛,没有变化。
只是变得憔悴。
她怀孕了。她平静说道。
周然是在林家辰那里得知我的大学,所以前来。
“发生了什么事?”
深秋的梧桐叶无力飞落,积了一层又一层,有微腐发酵的甜香味道。
她自顾自踱着步,没有回应我。
“我是什么时候认识家辰的呢?呵……你是知道的,我知道你记得。那一夜我怎么也忘记不了呢。”
“安平,这封信帮我交给他,劝劝他,离我哥远远的……也劝他忘了我。”
她递给我一封信就要走,我已不顾别人的目光,拉着她的衣袖,我不劝林家辰,我要劝的是她。
“你走了,林家辰怎么办……你不能走的,不能走的……只有你是不能走的。”
我重复着不能走这句话,但她眼神黯淡了下去,仿佛灵魂蒸发了一般听不我的话语。
周然看着我,那双眼不再会说话。我累了,之后就放下了手。
她走了。
林家辰来了。
他接过了信,花了很久读完,一字一句认真地在读。
我将她的原话转达给他。
他不发一语坐了一天,又拉着我喝了一夜的酒。
他醉了,没有哭,没有喊。
我仍然装作看不见他咬住的后槽牙,胸腔忍住的起伏。
我开始回想周然的问题。
她与林家辰相识的那个夜晚和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
信我也拿来看了。
周然离去了。
她爱的是那个夜晚拉着她手离开危险跑向安全的林家辰,是那个安然照顾熟睡靠着他身边的她的林家辰,那个即将失去父亲脆弱不堪依靠着她的林家辰。
不是为周杉做事的林家辰,不是经常受伤令她担心的林家辰,不是那个把什么藏在心中自己承担的林家辰。
若快乐和难过不可再共同享有,是不是爱呢?
她不会让孩子也成为哥哥绑住林家辰的筹码。
她也知道她劝不了林家辰和她一起离开,因为那个地方林家辰是不会离开的。
她累了所以离开了,会在某个地方生下孩子。
没有归期。
“我会走的,我真的会离开的……”
林家辰酒醉中手钳着我的肩膀,一遍又一遍说到,已如笼中伤兽。
“你不会的。”
我觉得我太过残忍,但是我知道林家辰绝不会离开那里。
虽然你觉得大海无聊,但你早已经离不开那里,离不开那座城。
“你不会的。”
在我的肯定言语中,林家辰软弱下去。
他只剩嚎啕。
流不出眼泪,他早已,把自己熬干了。
“平,你知道吗?我好怕,我好怕,但为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怕,它们就已经发生了……”
那天,我听着他说他好怕。
好久好久以前。他说,他什么都不怕。
那时我们年纪小。
世界未曾给予我们压力,它对无知的我们只展现了美好的那一面,一切还来不及褪色残酷。
那是,我们的无惧时代。
09
我终究从哪儿来回到哪里去。
我除了这里任何地方也去不了,我不怀疑。
风又裹来湿润的水腥味道。
我还很年轻。
但常觉得疲累,开始在早上醒来的镜子凝视自己,时刻提防自己老去。
林家辰说他也是如此
未来是怎样的,我们已经无法去想象了,也不再热衷。
常常想起了过去。记忆里尚存最早的夏天夕阳天空,那时只期盼未来,未来是怎样的,设想了无数可能。
亿万可能,玄幻离奇,恐惧有之,满足有之,跃跃欲试。
出了很多变故,使得这一路走来措手不及。
我们又能改变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问题是无法解答了。我们只是在面临一个又一个问题,不需要答案,新的来到,就会替代和遗忘掉。
在我们还弱小时,不会意识我们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海水不会孤立存在,受制于万物引力,受制每一滴别的水滴,受制于大风暴。
随波逐流。
自我们生时,我们除了自己本一无所有,所有世界给予的一切都是得到,从来也没有失去过,但拥有的开始多,就开始恐惧再丢失一点点。
害怕背叛,害怕死亡,害怕分离。
还是爱问,既然给了,为何不能一直给。
囿于现状,所有不再会有想象力吧。
林家辰说,他不是不怕,只是开始不知晓恐惧,而知晓了恐惧后,已没有时间害怕,没有选择去避让,没有后悔能实现。
没有什么发生是错误的,我们只是活着。
站在防波堤上,流光占满了海面。
林家辰开始爱问我问题。
“会回来吗?”
“嗯。不然又能去哪呢?”
有一天,所有离去的,都会回来。
生老病死,聚散爱恨,混沌清醒,昼夜四季。恐怖的种子发芽后就不会被砍伐。
而我们站在那树下。只需要学会珍惜。
则心安与勇气在时光中永存。
目光跳跃,远方一艘船缓缓地将要归港,林家辰就在那上面。
那是一艘纯白色的船只。名为“无惧时代”。
ps:
完成了。
在我开始写第一句话时,我的脑海里是在记忆伊始某个夏天的烈阳与大哥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热浪与强光的身影。
从那时开始。
我喜欢蓝天,喜欢阳光,喜欢风。
我喜欢夜幕,喜欢藏蓝色,喜欢星星。
那时候我们不名恐惧到底为何物,如果害怕就哭得大声,寂寞了就大叫。不知疲累,身躯虽小但似乎有不会竭尽的力量。
开始的我想写的只是这样。
而后来,林家辰和林安平却出现了。偏离了我原本想写的东西。
林安平成为了旁观的那个人,开始写着林家辰和自己。
这里我写的每一件事都是身边朋友或者自己经历的真事。但这些只是载体而非我想表达。
思绪在故事里变得模糊而难理清。写完有很多不满意。
松散的结构,繁赘的表达,感情的断层。不甚如意。
不过这是我试图想要表达什么的开始,借助故事这座桥。
谢谢看完它的人。
希望勇气和安然永存你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