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没有影子的。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带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影子。随着太阳公转,有的人影子是逐渐变淡直至消失,有的人影子是一夜之间失去的。
可怜,影子的一生通常是被忽略的,因为它长在人的背后,而人的背后是没有眼睛的。
活到一百岁的时候,有的人会长出新的影子。所以一百岁的老人,多少知道一点影子的故事。
听说,影子是在小孩长成大人的时候消失的,所以大人的背后才没有影子。
听说,影子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大人不需要影子的存在了。那为什么小孩子就需要呢?
听说,影子从来没有拥有过葬礼。
那个总在河沿边静坐的老人,白发都要掉光了,应该超过一百岁了吧。真想问问他有没有给他的影子举办过葬礼。有一天,趁母亲午后小憩,我拽着塑料拖鞋就跑了出去。
大爷大爷,你的影子呢?我蹲下摇着他的竹藤椅。
老人睁开眼睛,左手的蒲扇扇了起来。什么东西?!大爷怒了一句。
我往后缩了一下,略失望。还是回家睡午觉去吧。
咳咳,老人清了一下喉咙,小屁孩,这个故事有点长,你要听吗?
要要要。
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整天穿个小裤衩上跳下窜,不消停。家里嘛,爹妈康健,一个妹妹,每年庄稼收成两回,不至于饿着。每天清晨跟着爹妈下田,干到太阳会刺痛后背的时候回家吃早饭。我就这样长到了十八岁。
那天我给庄稼除完了草,空气还是湿凉凉的,太阳还没全长出来。于是我就叫上隔壁田间在种花生的阿瓜,一起去偷甘蔗吃。
到了甘蔗田,我和阿瓜十分兴奋,商量着吃完了再抱一捆回家去。阿瓜往一个方向放倒了五六支甘蔗,就成了一个临时的“长椅”,我俩坐在上面,一只脚搭在甘蔗条上。
我们从去年的庄稼收成聊到了隔壁村的阿美,脚边是两坨小山包一般的甘蔗渣。太阳从甘蔗林的头顶射了下来,嗬,午饭都省下了。
大概是那五六支甘蔗再也承受不住两个后生结实的屁股,啪,断开了。在我身体倾斜的那一瞬间,太阳光晃了一下,我看到一个黑影闪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影子。
我没跟阿瓜说。阿瓜傻傻的,总是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就算和他说了,也没有可以讨论的空间。而且,这是个秘密,说不定是上天某种昭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还时不时回头,就跟黑白电影里发现有人鬼鬼祟祟跟踪尾随时的样子。
阿瓜用力拍了一下我肩膀,看咪啊,后边没人啊。
我呵呵一笑,追着他打,一路跑回了家。
随着推开门的吱吱声,满一个庭内的人的视线集中到了我身上。
快进屋看看尼爸。阿婶指了指内屋。
他好像睡着了,在他结婚时做的木床上静躺着,面容安详,双手放在肚子上。妈坐在床沿,一张黄脸皱纹遮不住一种意外的慌张。
说是积劳成疾,睡梦中走的。
这大概已经是死亡最好的离开方式了。
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黑影。那应该是父亲的化身吧。
过完十八岁的生日,我就上城打工了。又过一个月,阿瓜也来了。我们在城里兜兜转转,建完这栋房子就往下一栋去,没日没夜地过了十年。
偶尔在夜里我也对着月光仔细地看,就是再也没有看到过影子。有时候工地完工会喝酒庆祝,微醉的时候,我也试探性地问过几位年龄偏长的工友,他们都是说了一句发什么白梦,然后就举起酒杯继续喝那涨肚的啤酒。
二十九岁过生日,一帮工友一定要我请客吃饭,拉不下面子,就定在了新工地旁边的大排档喝个痛快。
老板的女儿可真俏,一双灰溜溜的大眼睛看得人心狂跳,趁着这点心思,忘了不甚酒量这件事,竟喝多了。工友背着我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双大眼睛也正看着我,对着我笑。
之后五个月,我总找各种借口拉着工友去聚餐,专去那家大排档。我和大眼睛从四目相对,变成了同桌碰杯的交情。工友劝我死了这个心思:这个地儿,我们总要离开的,这里没有我们的位置。
工期结束。我穿了身新衣服去大排档找她,她父亲用下巴指了指后街的方向,去那散步了,去吧孩子。
在那小河边,我牵起了她的手,走过了57年。
在她离开的最后几天,她模模糊糊地和我说了一些话,有一句是: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的那个夜里,我看到了你的影子,它跟我说你喜欢我。谢谢你和你的影子陪伴了我这么多年。
妻子走后,我常常在想,影子到底是怎么存在的,它的出现和消失到底有什么规律,我能不能抓住它,我还能有新的影子吗?这些年,我从未在大人的后背看过影子。所有的大人都没有影子。因为没有了影子,所以成为了大人。
现在,我已经不想这些了。明年我就一百岁了,听说一百岁会长出新的影子。我想问问我的影子,有没有见过我的阿爹,有没有见过我的大眼睛。
小屁孩,就知道你听不懂,我都老糊涂了,都不知道你这小屁孩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差不多煮好晚饭了,我顿了一下,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那大爷呢。
什么大爷?
就河边那大爷。
哦,那个大爷啊,下午的时候去了另一个世界。别担心,他过得很好。
另一个世界是有影子的世界吗?我想。我走到母亲背后,接过新炒出来的我最爱的腊肉蒜苗,抓起一块就放进嘴里吧唧。
乖乖,你还没洗手呢,快去洗手。母亲铲子敲了敲锅底。
我看到了母亲后背被敲锅声吓到打一激灵的影子。
影子没有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