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7
夜:艳遇的舞台
宋王朝商业极速发展,这在历史学家笔下已属事实,我们在《清明上河图》里也看到北宋首都汴梁经济繁荣的盛况。但是,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商业社会的夜晚人们究竟如何消遣、娱乐。
南宋初期的辛弃疾有一首《青玉案•元夕》描述了元宵节夜晚满城灯火,游人如织的场景。但是,这位曾经带兵打仗、北伐金兵的英雄,被文学史誉为爱国词人的辛弃疾,他所关注的焦点却在于夜晚出行的“宝马雕车”。我们应该注意到,在这首只有六十七字,可谓惜墨如金的小词中,辛弃疾两次用了“香”字来表明他的兴趣在于“笑语盈盈”的“蛾儿”,是那些在夜晚随风飘香的女子;我们更应该注意,词中还有一个字两次出现,这就是“夜”。这意味着“夜”在词人(不独辛弃疾)的心中有着特殊的含义。而且辛弃疾特别点明他在这个珠翠耀眼、脂粉飘香的夜晚寻觅到了他所中意的那个女子就在“灯火阑珊处”,原先他以为她就在眼前,他在目光所及的人群中搜寻,惊喜却在“蓦然回首”的那一刻:他找到了他寻寻觅觅的心上人。
这是活脱脱的一次艳遇。辛弃疾告诉我们,他经历了一次艳遇。艳遇的结果是失而复得。但再也没有下文,没有艳词中通常描写的偎依和上床。
夜晚,什么事都可以发生。在诗词中,更多的是艳遇。
让我们从南宋“回首”到北宋柳永的时代。
那个由于金兵占领北方而南徙的孟元老,满含忧郁的深情回忆着东京汴梁的繁华景象,在他的《东京梦华录》中,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妇女们随心所欲地游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仕女往往夜游”),她们出入于酒肆、茶楼、赌场、夜市,她们观睹,听书,吃茶,饮食,这种境况使得柳永有更多的机会搜集素材,驰逞才情,专心于他的艳词创作。
他在这个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夜晚搜寻到了什么呢?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小词《凤栖梧》: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栏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若是在现代,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首词定性为男女邂逅的一夜情的如实描写,毫无疑问,柳永在无意间透露了北宋社会的开放程度。夜晚来临,他(不一定是柳永本人)“静夜闲寻访”,作一次没有目标的漫游,他有意避开热闹的夜市,期望一次艳遇,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看见了一个女子,女子也看见了他,她为他留住了门(“朱扉半掩”),随后,他走在铺着蜀锦的华丽的回廊上,进入了她的房间。接着,柳永替走进室内的男子对室内的环境进行一番描述,这是闺房,有散发青烟的香炉,这使他飘飘欲仙,仿佛进入了一个“玉树琼枝”的仙境,那个女子在温暖的“斗帐”里等着他,他情不自禁,借着酒力将她拥入怀中,双双裹入那个绣有鸳鸯的“绣被”,于是这首词在“绣被翻红浪”中戛然而止:结束了一次值得回忆的艳遇。
我要追问的是,柳永为什么对此十分着迷,也许可以从人性的角度作出解释,沉溺于女色并且作出露骨的描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释放他比大多数人都来得强大的对性欲的关注。他不像其他词人对于嫖妓欲言又止,他既不想维护自己的形象,也不想维护社会秩序,这是他不被时人看重而被排斥在精英圈子之外的重要原因。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词独树一帜,得以保存下来。
如果再“回首”到柳永之前的晚唐,我们发现,以故事性描写幽会的诗歌同样出现在韩偓的《香奁集》里。同样是夜晚,同样是醉酒,同样是回廊,同样是楼阁,同样是华灯,只是结局让人有些失望,这是一首七律,诗人这样写到:
倚醉无端寻旧约,
却怜惆怅转难胜。
静中楼阁深春雨,
远处帘栊半夜灯。
抱柱立时风细细,
绕廊行处思腾腾。
分明窗下闻裁剪,
敲遍栏杆唤不应。
诗人很失望,他们的约会在“春雨”中泡汤。他清楚地听见室内有人,并且判断出那个女子在“裁剪”,可是她却不理他,他用他们早先约定的暗号呼唤她,她却“敲遍栏杆唤不应”。也许诗人早就预感到约会的不确定性,是突然的念头(“无端”)让他想起今夜的约会,他忐忑不安,但又禁不住诱惑,所以以酒壮行,依约而来,在回廊绕行,犹豫着要不要唤她,在“思腾腾”的性驱使下,他最终鼓起了勇气。他的预想没有错:她无情地拒绝了他。
柳永是不是有意模仿韩偓,没有证据。但描写的情态和手法以及叙说的方式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在性格上对于女性(或女色)都有着同样的嗜好。不独是他俩,还有“花间派”,以及大批的热衷小词创造的宋代词人,比如二晏、周邦彦、吴文英,包括上面所说的辛弃疾。
对于词的研究,也许我们应该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探索,这就是人“性”。因为,面对数量庞大的描写女性的词作,用政治学或庸俗社会学来解读,难免“卫道士”之嫌:为什么一定要给鲜活的人性带上冠冕堂皇的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