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里更声已经三回,徐拥白听到门外的动静,起身点灯。转身一把匕首便抵在喉间。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眼睛亮的吓人,“噤声。”女子哑声道。徐拥白看看她的伤,点头允诺。这时外面已经有了响动,女子明显是在勉力支撑,眼里的光正在逐渐黯淡下去。徐拥白突然伸手,银针疾入女子后项,人便倒了下来,徐拥白一边伸手揽人,一边用脚接住匕首,吹灭了灯。
不一会儿,院子里便落下若干覆面提刀的黑衣人,正欲往周围的房间探去。这时,徐拥白开门出来,他似乎没有发现隐蔽在角落的人们,径直往后灶走去,那里还温着一锅好药。
杀手们见他离去,立刻进屋搜索,一无所获后便跃上房顶四散而去。徐拥白这才不急不缓的端了一碗药回到房间,直到卧榻处,随手点按几下,那卧榻之下便出现了一条甬道··· ···
次日,徐拥白再进密室时,发现昨夜所救那位女子已经醒来,此时正俯身朝自己拜下,口里说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徐拥白上前将她扶起,道:“不必,救死扶伤本是医者天职,姑娘毋需多礼。”谁知此女不肯起来,又是一拜,道:“请先生收我为徒。”女子抬起头,那双眼睛,明亮坚定。徐拥白道:“不急,养好伤再说。”
半年之后,远离京城千里之遥的晋州六一堂总堂里,归来的少主徐拥白带来一位名叫白杏的女子,据称是这位当世名医的首位弟子。
第一章 磁朱丸
京郊官道边上正蹒跚走着一位老妇,踉踉跄跄。一队驿马飞奔而过,惊得那老妇一下跌倒在路边。这老妇似是受了伤,挣扎着想要起来,结果却是徒劳。此时,官道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老妇呼救,那马车竟真的停了下来。这老妇双目一片青白之色,显然是个瞽者,此时只觉到车上下来一位公子将她扶将起来,带到车旁,车里立刻有一双手来接应,只是不知为何,进车之后那双手竟微微一滞,待她坐稳之后便不着痕迹的松了开去。
那位公子开口问询老妇的伤势,又温言与她聊了几句。这老妇不想自己遇到的竟然是一位大夫老爷,赶忙行礼。当今世上,无论乾、坤、离、坎四国哪一国,都极其尊崇医道。不论百姓官员但凡遇见大夫,都要以国士之礼相待。
路途中闲话家常,这老妇已是极其信任此人,便将自己身世一一道来。原来这老妇叫做万蓉,曾是宫里的嬷嬷,侍奉了坤国两代的公主们,如今已是从心之年,本应在宫中受俸养老,却因开罪了主子,被逐出皇宫,说是念着旧情不忍发落,但贫病交加,孤苦无依之下对她而言实则与死罪无异。都道落叶归根,茕茕一生,实在不想死后再做他乡孤魂,便驱了病体,准备一路走回自己的故乡漳州。她言毕,便拭起泪来。徐拥白看了角落里的白杏一眼,劝慰老人道,他们此行恰好途经漳州,可以送她过去。老妪闻言当即叩谢。白杏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
待到客栈,白杏扶了万蓉下车。万蓉感觉到是车上那位姑娘,一边道谢一边拍了拍她的手,白杏依旧默不作声,安顿好老妇之后便掩门离开。那万蓉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借着窗外天光颤巍巍的伸出了双手,心潮迭起。
徐拥白正在煎茶,看到白杏进来便点头示意她坐下。白杏在他对面落座,接了他递来的茶水,吃了一口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师父,那位老夫人,您看了可有什么问题。”
徐拥白道:“身体上只是虚劳,倒是这眼睛… …”
“圆翳内障。”
徐拥白点头。
“如何医治?”
徐拥白给二人添了茶水,不疾不徐道:“两种方法。一是用针法,叫金针拔障。二是用药,磁朱丸。”
白杏道,“我用药。”
徐拥白道:“针法更快。”
“我不想接触病人。银针传气。”白杏垂眼喝茶。
徐拥白笑了,“你还真是倔强,好吧。”说罢走到案边,写了一张方子递给白杏道:“你看看,若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跟着鸽子去把药做出来吧。”鸽子是六一堂最好的药师。
白杏低头看方,上面写道:
神曲四两 磁石二两 朱砂一两
为末 炼蜜为丸 梧桐子大
每服三丸 日服三次
“《外台》所载此病无所因起,忽然漠漠,不痛不痒… ...虽不辨物,犹知明暗三光。实乃此病多为年老体弱,心肾有亏,精气日衰,目失涵养所致。”白杏一边看方一边答道。
徐拥白赞许的点头,示意她继续。
“此方所用磁石、朱砂二物。磁石入肾,镇养真阴,使肾水不外移;朱砂入心,镇养心血,使邪火不上侵。皆是对应症结。只是这神曲要做何解?再者,剂量之上,为何磁石要二倍于朱砂?可有何玄妙之处?”
徐拥白欣慰道:“问得好。这里先说这磁石为何要二倍于朱砂吧。你可知六十四卦中有一既济卦?”
白杏点头,随即恍然大悟:“师父的意思是,如要水火既济,则需如这卦象,水行上而火行下?故而,磁石伏丹砂,倍用磁石以水胜火。”
徐拥白点头,随即道:“至于这神曲,本是谷化生精之物,用在这里则可使金石药不得碍胃,上交心神,下达肾志,以生意志。且食入于阴,长气于阳,食消则意智明而精神清,遂可镇心明目,星月渐睹。”
白杏欣喜,从未想到如此妙处。
此时鸽子进门,交待一番后,便领了白杏出去备药。
徐拥白敛了袖子,走到客栈窗前赏花,院中种了一株新杏,约莫开了半数,鸽子和白杏正从树下穿过,欲去镇上采购。自己的这个徒弟,不知道以后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不过,目前这敏而好学的样子倒没有让人后悔当初收下她。
六日后,万蓉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她的脚下是漳州的土地,是她阔别了五十余载的故乡,她仰起头,风从河岸和田野吹向她,气息如昨。
徐拥白盘腿坐在车儿板子上,也感受着这盎然春气,对万蓉道:“老夫人,我让我的徒儿送您回去,这里除了治眼睛的药以外还有一些盘缠,够您应付一阵子的了。之后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漳州六一堂的万掌柜,我已去信,您只需报上名讳自有人来照应。”
万蓉感激涕零,直呼恩公,欲跪而答谢却被一旁的鸽子和白杏止住了。
徐拥白依旧盘腿袖手,吩咐道:“白杏,你慢慢送老人家去,我和鸽子在这等你。”
白杏走到万蓉身边,离开前回头看了看,徐拥白正笑着对她点头,而鸽子已经解了头发光着脚在草坡上翻起了跟头。万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我们走吧。”二人这才慢慢离开。
一路上,万蓉讲了很多往事,而这些往事都是她作为一个普通乡里人时的故事,在她的回忆里皇宫生活似乎不值一提。白杏已经逐渐能够感觉到万蓉曾经作为乡村少女度过的闪亮日子,这样看来,皇宫里的生活确实不值一提。
日头已经翻过头顶,二人停在一处破落的院子前,这便是万蓉以前的家了,显然已经破败多年。白杏找了一把条凳让她先坐了,自己则开始在周围洒扫起来。
一时间院子里除了扫帚声再无其他。“我还想起一些事,突然想讲一讲。”万蓉打破了沉默。扫帚声顿了顿,又继续响起来。
“我在宫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也是快乐的。”万蓉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似乎并不在意旁边的人有没有听。
“那是我在宫里生活的第二十个年头,我伺候了多年的主子已经成为坤国的女帝,并在那一年的立春生下了一位公主。那个时候我从稳婆手里接过这个孩子,小家伙刚刚从出生的惊惧中缓过神来,还挂着泪珠的脸蛋却在看到我后天真的笑了。那一笑让我的心头生出喜悦和感恩,我感觉像是自己的孩子出世了一般。
这位公主,被女帝起名为长心,作为坤国玉氏的下一任继承人而被众人爱戴。而我,则有幸成为了她的姆妈,像当年照看她的母亲一样照看她长大。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再有成为母亲的机会 ,所以,长心公主对我来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看着她一天天出落成一个美丽尊贵的女人,而她的母亲在后来流产了一个孩子之后便再也不能生育,这也就意味着她将一定会是坤国的下一任女帝。我和她的母亲都沉浸在这个女儿的优秀与完美之中,却从未注意到恶魔早已伸出的邪恶之手。
玉成二十一年夏,公主去历山行宫休养之后便再未回来,相传是被婢女陷害,推下悬崖,生死不明。陛下得知消息后哀恸欲绝,一朝之内昏厥三次,之后便缠绵病榻沉珂日重。
之后,那个陷害公主的罪婢在诏狱之中离奇死亡,公主生死未卜之际,远在常州的永王玉明月回京探病,至此日日守在陛下身边,直至陛下驾崩。随后永王玉明月继承大统,建号玉辉。自此,再也没有人提及那位失踪的公主。”
白杏依旧沉默不语,开始收拾屋内杂物。
万蓉颤颤巍巍的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方素帛,说道:“只有我和陛下相信,公主一定还活着,陛下没有等到她回来,不是她不想,而是··· ···而是··· ···”她开始哽咽,房间里的响动变得很大,万蓉将素帛压在包袱底下,说道:“陛下病中写下一封家书,说是若老天有眼,应当给长心看到。我想老天一定会开眼。只是不知这么多年我们那位公主究竟吃了多少苦头,心里头是不是比我们还要辛苦… …”
白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良久才道:“万妈妈··· ···”这是她自见到万蓉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万蓉抹了抹眼泪,说道:“白姑娘,让你听了老妇这么多唠叨,真是过意不去,我乏了,想进去休息会,白姑娘差不多就往回赶路吧,莫要耽误了行程。”说罢,便慢慢走去了卧房。白杏看着院中长凳上摆动的素帛一角,面容悲戚。
水缸里注满最后一桶水后,白杏来到了万蓉的卧榻前,老人似是已经入睡。她将那蓝布包袱轻轻放在她的枕边,又往里面塞了些琐碎银子之后, 便悄悄离开了。听到掩门声的万蓉睁开了眼睛,那双混沌的双目中说不清是喜悦、悲伤还是欣慰,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徐拥白正在闭目养神中,突然听到鸽子大叫:“来了来了!”睁眼望去,果然看到陌上走来一位女子。夕阳将下,晚风拂过她的额发和裙摆,看上去倒像是哪位花神下了凡间,只是这花神可能路途波折,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啊。
鸽子跑去接应,徐拥白想到这春三月,心性单纯如鸽子者,顺天时而生发,无忧无虑,天真活泼。而这白杏却是要面临“发陈”的问题了,不过常言道发陈出新,是转机也未必。
待重回车里,白杏开口问徐拥白道:“师父,神曲这味药能再跟学生讲讲么。”
徐拥白点头道:“可以。通常以麦发酵后制麯,常用来化水谷宿食,除肠胃中塞,健脾暖胃,亦可消瘰疬疽瘤,还可治胎动不安,但也能落胎,故而孕妇宜少食。”
白杏道:“为何既可以治胎动,又可使妇人落胎?”
徐拥白道:“麯之药性皆在消融。胎动不安一种起因就是胎房太小,胎儿施展不开,此时用麯,便如清扫房屋,除去杂积之物,空间不仄,胎儿也就安稳了。只是,你今后一定要记住:物无美恶,过则为灾。滥用之下,良药也变毒药。”
白杏道:“所以,按师父的话来讲,这麯若用过量,连胎儿都可以化去?”
“不错。”徐拥白道。
白杏低头,似在思索。徐拥白能感觉到她气息收紧,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徐拥白伸手搭了她的左腕,果然左关肝脉“如张弓弦,按之不移”,这是怒气。徐拥白道:“生这么大的气,又是春天,肝还要不要了!鸽子停车!”
马车应声渐停,鸽子探头进来问道怎么回事?徐拥白对着白杏道:“下车,这旷野无人,天色也暗了,你出去找个石头或大树,要哭要骂都随你,总之要发泄出来,不要憋着。既然要做一个医者,自己就要修心性。我不求你能像鸽子这样天真无邪,他福气好,天生是个真人。但至少要做到对自己诚实。”
白杏闻言下车。鸽子有点担心,却被徐拥白叫到车里一起等着。暮垂四野,寂寂无声。鸽子看着徐拥白闭目而坐,便也安心养神。也不知过了几时,突然听到一声啜泣,接而变作嚎啕之声,撕心裂肺,如裂金石。鸽子睁开眼睛,望着徐拥白,徐拥白依旧不动,鸽子心下了然,便也重新阖目端坐。
人生诸苦,小师妹,你也只是尝到了其中几分啊。
注:这里方剂的剂量是汉制,跟现在的一两的概念完全不一样哦。
又注:磁朱丸在现今临床上老年白内障的治愈率是七成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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