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母亲就疾病缠身,因工伤致使腰脊椎破裂。由于怕损伤腰神经而不能手术,只好去威海疗养院疗养。汽车载着母亲远离了我们,霎时感到内心空落落的,仿佛偌大个世界就我孤零零一个人。那时我刚刚六岁,弟弟也只有两岁。
母亲去疗养院后,父亲不分昼夜地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我们。白天我和弟弟一起去上幼儿园,回家后自己去食堂打饭。夜晚,房间里空荡荡的,半开半合的窗户像一只睁着的独眼,我和弟弟在惶恐中独自睡眠。
时间不长,我亲眼目睹了那场“浩劫”,那时,我家住在老法院内,房子的后窗斜对着球场,每天都有许多人在那里声嘶力竭地摇旗呐喊,拳打脚踢,施暴者和被施暴者都有我熟悉的面孔,满院子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我和弟弟扶在后窗台,瞪着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着窗外那不明白的世界,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以仇相待了呢。
父亲为了隔断我们的视线,用砖把整个窗口堵了个严实,于是我和弟弟躲在屋角后,探出两颗脑袋。父亲不忍让我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便把我和弟弟送到乡下。
2
第一站到了老家,过晌,叔父徒步驱赶着小毛驴,把我们送去姑家。小毛驴驮着我和弟弟,沿着山坳里的一条曲曲弯弯、凹凸不平的羊肠小道慢慢行进。
我和弟弟蜷缩在鞍子两边的驮筐里,头上顶着一片硕大的篦麻叶,遮挡着灼人的阳光。路上行人很少,整个山坳变得十分空旷、静谧,只有驴蹄子的嗒嗒声。
我透过驮筐的缝隙,看到弟弟头斜靠在筐壁上,眼睛半张半合的睡着了,圆圆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我眼睛也禁不住再次涌起伤感的泪花,我一个劲儿的想,远了,越走离家越远了。
虽然节假日父亲会带我们去乡下姑母家,只是短暂的逗留,觉得很新鲜,而这次与往日不同,是要我和弟弟长期住下来。
初来乍到,没有父母在身边,弟弟不停的哭,边哭边叫妈妈,谁哄也不管用。表哥家的大儿子秀一拿出平时玩的玩具,教弟弟滚铁环,抽懒老婆(陀螺),见到这些东西,弟弟立马不哭了,可是学了一会儿,滚不起铁环,也抽不转懒老婆,又仰起脸哭起来,我就抱着弟弟一起哭,心里特别难受。
到了晚上,姑点燃一只小油灯,用针摁摁灯芯,火苗如豆大,一闪一闪,屋子里一片昏暗。姑盘坐在炕上和姑父闲聊几句,把我们安顿好,然后就吹灭了那仅有的光。
姑母搂着弟弟,一手拍打着,口中还念念有词:“狗来了猫来了,吓得小孩睡着了。”弟弟断断续续地哭喊着找妈妈,姑怎么哄也哄不听,便吓唬他:"别哭了,狼听见了就来咬你。”这招真管用,吓的弟弟停止了哭声,不一会儿在抽噎中睡去。我躺在炕上,在漆黑的夜里忽扇着两只泪眼……
3
随着光阴的流逝,我和弟弟慢慢的适应了乡村环境,白天我们去村外河滩上玩沙,玩够了就挽起裤腿下河捞小鱼。小河的水清澈见底,成群结伴的小银鱼漫游在青石之间。我和弟弟用双手捧起一条条小鱼,然后用一根狗衣巴草,把小鱼串起来拿回家喂小猫。
有一次姑竟然破例把这些小鱼沾上面糊炸给我们吃,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那是我吃过最香的美味了。
还有最为开心的事,就是盼着放影队的到来,全村男女老少欢乐地聚集在河滩上看露天电影,大家专注而又兴奋的沉浸在电影故事情节里。河滩上,缕缕清风吹过,伴着河水清脆的流淌声,内心感到无比惬意。
渐渐地我也学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打扫院子,割猪草,推磨,推碾等农家活路。有时趁天不亮,我和姑去园林场附近,用篱笆划拉梧桐树叶喂猪,有好几次被林场的人发现并追赶着,我和姑赶紧把堆起来的树叶猛往筐里捣,待人快要追过来时,我挎起筐拔腿就跑,内心感到又剌激又有成就感,为每次安全逃脱并且战果累累而感到兴奋不已。
4
在乡下那段日子里,姑和姑父给予了我和弟弟父母般的照料和温暖,我们无忧无虑快乐的生活着,可是听到小伙伴叫娘时,犹如无数条小虫呑咬着我幼小的心,每当这时,我总是本能的紧紧抱着弟弟,感到这样心里才好受一点,禁不住愈加思念远方的母亲。
有一次,我和弟弟在河边玩,远处传来委婉动听的歌声,“太阳出来照四方……",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只有大队开社员会才偶尔听到广播喇叭里传出的歌声,这歌声,在家经常听到,现在突然撞击着我的耳膜,倍感亲切,更加勾起了对父母和家的思念。
我常常坐在沙滩上,仰望天际,幻想自己变成大雁,飞到妈妈的身边。为此,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只大雁,驮着我和弟弟在空中飞呀飞呀,突然掀起狂风,我绝望地哭喊着,挣扎着,于是,从梦中惊醒,泪水己浸湿了枕头……
姑父对我说:“新,跟你姑学搓麻线,搓到第十根,你妈一定来。" 于是,我就依偎在姑的身边,拣着她搓下来的麻絮学搓起来。一根、两根,搓了整整二十根,我把搓好的麻绳一根根挽起来,挂到我的坑头上,期待着母亲来接我们回家。然而,过了年也没见到母亲的身影,我彻底失望了……
5
人们常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当我一再失望,发誓不再想母亲时,表哥突然说,妈过几天就要回来了。我和弟弟听到这消息后,高兴的蹦跳起来。弟弟此时像只欢快的小麻雀,两只小手举过头顶,在院子里雀跃着,奔跑着:"妈妈要回来喽――妈妈要回来喽――”
我们天天盼望的这一时刻终于到来。这天,我和姑父在推磨,突然有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闪电般的触动了我的心扉:“新,林!”
我条件反射的迅速掉过头去,却推着磨棍愣在那儿。弟弟像见到了陌生人,一溜烟藏到屋里。
姑父赶紧放下磨棍说:“新,你妈回来了还不快叫妈。"
我一边朝着母亲挪动着脚,一边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她。不知怎么,我感觉日夜思念的好像不是这个妈,内心有种失落感……离别半年多的时光,对我和弟弟来说,犹如相隔一个世纪。
我和弟弟站在门外,像是在看一个初来乍到的过路人,谁也不肯上前一步。
母亲喊着我们的名字,把我和弟弟拉到身边,给我俩试穿着她亲手编织的非常好看的毛衣,又将两个又红又大的烟台苹果塞到我和弟弟手中。
渐渐地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母爱,这种爱在慢慢的浸润着我幼小的心灵,当我看到泪流满面的母亲,充满期待而又爱恋的抚摸着我和弟弟时,长时间压抑在内心的感情,顷刻间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来,许久才喊出我的心声——妈妈!
我们终于见到了曙光,只要妈妈在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6
转眼我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由于母亲的腰疾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治愈,每天还要步行去医院针灸,服中药,这时父亲又得了肝炎,于是我过早的学着做起家务,洗碗、洗衣服、打扫卫生,然后学着做饭、和煤、挑水。
有一次,母亲去了医院,我第一次试着和煤,由于身小力薄,实在拖不动锨,又急于求成,迫不得已用手使劲翻倒起来,最后总算和好了,我全身大汗淋漓,手指也磨出了血。
母亲回到家,我忍着疼痛把手藏在背后,高兴的说:"妈,我和好煤了。”
我在天真的等待着母亲惊喜后的夸奖,可是母亲只是应付了一句,无力的躺在床上。
我独自悄无声息的躲到墙角,默默的流了一会儿委屈的泪,我也第一次学着自我解脱,妈妈步行往返那么远的路已经很累了,哪有心情理会我。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承担起所有家务,让父母亲好好养病。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和弟弟趁母亲不注意,悄悄的拾起担仗和水桶去井上打水。第一次站在井口边,扣上环子,放下辘轳,瞬间我的心随之扑通通跳个不停。
当我握着辘轳把十分吃力的往上摇时,发现井绳错乱的缠向一边,我试着伸出一只手用力拉井绳,另一只手憋足了劲猛的往上一摇,由于用力不协调,把手指绞了进去。
当时我还算清醒,无论手指多疼我己经无力倒回辘轳,如果一倒,我必将被辘轳把我打到井底。我气喘吁吁的对弟弟说:“快,快喊人,喊救命……”
于是,寂静的院落响起弟弟的呼救声,须臾间,从宿舍里跑出一位叔叔,他一看惊呆了,一边疾步的走着,一边声音微颤的说:“我这就到,这就到,你可一定撑住,撑住啊……”
在生死攸关之际,这位叔叔大步跨到井边,几乎在同时的一霎那,一手揽过我,一手握过辘轳把,稍一倒,把我那血肉糢糊的手解脱出来,连同我的小生命。
事后我让弟弟向我发誓,千万别告诉父母亲,我祈求那位叔叔也不要告诉父母,所以至今他们也不晓得女儿曾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位救过我的叔叔,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奇怪的是,自这次“惊险”之后,我不但没被吓到,反而愈加“肆无忌惮”起来,得空就去井上打水,和弟弟一前一后的抬水。以后干脆把一桶水倒成两半桶,晃晃悠悠的跳起来。
十一二岁时,我就能包揽所有家务了,我为自己能替父母分担生活的压力而感到欣慰。
7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小时候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记忆犹新。生活,在我的童年烙下了许多印记,教会我许多东西,给我善良和勇气,对于我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敢于去面对现实,敢于用自己的弱小经受各种挫折与考验奠定了基础。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感谢生活。
我的童年虽不鲜花烂漫,还被岁月抹了把灰色,但纵观人生长河却又增添了一份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