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不是她的学名;月月是村上的人这样叫,我把“妈”附在后面,诚心诚意地敬她。
那日在街上,我老远地就看见她:我的心魄先是被她一头白如雪的发摄了而去,近而再是被她的挪动的脚步夺去了魂;发际不长还有点散乱,本就不高的身子,因了佝偻更显得矮了;柱了一根枣红漆的拐杖,在跚跚地走,象婴儿学步一样;婴儿的步伐是跌跌撞撞的希望,她的步伐中开始隐藏着一份怯懦,似乎前路中有多不平的那种;七十多岁的年纪,在这个美好的时代正是享受夕阳红满天的时光;她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是当年那个精小干练,活力充沛,衷肠热心,乐于助人的我的“月月妈”吗?!
我能忍住泪不出眼眶,可我抑不了心中泪在流淌。
我轻轻叫一声“妈”;沣水岸畔的妈的发音因升调不同而意思有别:单一个妈,用平声,是叫亲妈;用两个妈,一个声高过一个音往上走,是称呼比亲妈年纪长的妇人。由此而知,字典只知其一,难知其二。
她先站定,抬起头,四下里望望;眼光已经迷离了;判断着声音的来向“权权么?
“妈~,是我……”
我快步地迎上去,双手扶住她的胳膊,她的另一只手就搭在了我的手掌上面“你今休假?娃们国庆回来了么?”
每次都是这样,四十年来都是如此;最早是一见面就问我好不好,后来我有了小孩再加一句“娃好着么?”
我也是娃,象是你的娃一样,我就从心底认定今后一定要回报月月妈;随着我年界五十,这一个认定愈来愈深入我的骨髓。有时,我还会想,如果有一天她也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会心烂成什么样子。
我九岁那年,母亲病故了,之后的N年里,父亲先后又有过两个女人,但我从未把“妈”这个词给其中的任何人;既便因遭人早晚的白眼,遭人告状挨打我也不给。
母亲离我而去的我成长的时光年谱大都散了,淡了,没了;谁会记忆一些与成长无关的东西,况且,八九岁,正是处于忘性比记性还好的人生区间;而忘却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疗心伤的药。
可纵然我如此地没肝没肺地善于忘却,但依然不会抹掉在我失去母亲的最痛苦的一个月里,是谁在黑暗勾结上恐惧的夜里陪着我和弟弟。四十年前的北方的隆冬,格外地冷,又是火炕连灶房的布局,不封闭;风从窗扇的缝子钻进来,从檐头的椽的间隙吹进来,一整夜脸都是凉的!月月妈,一整夜合衣而眠,照看着我弟兄俩。在另一处,是厚道爷陪着父亲的。
那时太小,我忘了我怎么叫她;爷爷最讲辈分观,宁高勿选低,他东拉西算地要叫她“奶”;但我确定我没这样称呼过她。
我只叫她“月月妈”。
后来,我有了媳妇,媳妇也这样叫她。
生我老大的时候,是月月妈没白天黑夜地陪了十天十夜。教我俩如何给娃换尿布,如何穿衣服,烫奶,观察娃的睡姿,眼角的变化,枕头的平展……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还是如此。
两个儿子叫她“奶”。这个我的儿子的“奶”,总会在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早早地备了压岁钱,等在“两个孙子”可能会路过的地方。
新玉米下来了,月月妈会准备一份给我,端午节的时候,我和两个儿子少不了有粽子吃。
那天晚上,天很黑,我一个人在院中孤寂着。有人敲我的门,旋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人叫我的小名。我立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发嗖地竖起。你理解不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被一个女人在黑夜里叫着小名的心里感受;况且于我,更是一种久违的,无法名状的幸福。
“你搬到这西头住,门都一样,妈认不得你家;给你弄的包谷甑……”
我家里有了任何事,月月妈都是不用叫,就早早的来,替我操心;街上有我好的消息,她从不问我真假;于我不利的事情,她会第一时间提醒我。
我的前十多年里,欠了许多人的人情债,受过许多人的恩惠,那些人,那些事,我都铭记于心,有机会就默默回报。对于当年什么事都没作过,而在我面前论功的人,我都一笑而过。
欠的人情太多,会制造出善良;凡制造而出的善良,宜于被人利用和践踏。
我讨厌那些现在好在我面前表功的人,而其实他当年什么都没作,却还要拿大,就显得可笑了。
有谁,能一如继往地关心我,无论我不名一文或者小有成就,是月月妈。
有谁,从来没想过,要我回报当年、现在对我的好,是月月妈。
而我唯一能回报的就是,去家里看看她,在街上遇见陪她说会儿话,或者是大年三十的傍晚和媳妇一起带上儿子给她拜个早年。
这些年,她身体不太好;糖尿病,使她的视力出现了障碍,脚腿伴有并发症。
我问她,“妈,你需要啥,就给我说?……”
“妈就那样,妈不要啥!”
象今个儿,又在街上遇见,她的精神状态好多了,步伐也轻快了。告诉我,最近在街道一家新开的理疗店用一种新仪器做按摩。
我说“妈,你没问,那个按摩理疗的仪器多少钱?”
“不要,不要!妈不要,妈还能活几天!?花那闲钱……”不容我说完,她就截断了我还没有明朗的意图。
唉呀,我的月月妈呀!
我想说一声,其实我内心深处,早早地,把这个“妈”字用了平音!
时在二0一七年十月二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