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深跟我出柜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他在肯德基这样一个巨吵无比的地方跟我出柜，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在开生日聚会。
我问了他两遍，听清楚之后第一反应是笑了。
我真笑了，因为这件事实在很好笑。我跟梁深从小便认识，他的爷爷和外公是老红军，父母是警察，一家人根正苗红，浩然正气。梁深平时内向，整日忙着码代码，没什么健身、摄影、记手账之类的小爱好。那时我在晋江连载耽美长篇小说，点击率很少，转给他让他看看帮我挣点击率，他很罕见地跟我开玩笑说，辣眼睛。
他瘦弱得很，留着圆寸，戴程序员标准的粗框眼镜，整天因为睡不好顶着厚厚的黑眼圈。
跟我小说里或倾世风流、或玉树临风的男主们没有半点相似。
我的笑容从放肆到收敛，再到渐渐没有。
因为梁深看着我渐渐红了眼眶。
“真的假的。”我故作夸张地问，告诉自己一定要笑，好像笑出来这件事就OK，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逗我，我真的会信。”
梁深抱着他的书包——他把书包抱在膝上，善于敲代码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和我的小说中所有的男主角的手一样。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梁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红着眼圈转过头，蔫蔫地看着边上过生日的小孩。
我很气，追问道：“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是开玩笑就马上收回。”
梁深没动。
我几乎有点无奈了，一棍子打上去也听不到一个响！探身过去把他的脑袋扳过来，故意让他闻到我昨晚刚洗的头发的香味。他出奇地乖，脑袋毛茸茸的，正对着我。
拿出自己所有的耐心，放低嗓音道：“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你真知道么？不是男生之间随便打打闹闹，不是兄弟，不是我小说里那样的，很复杂，是，就是——你要对男生有……有那种——”
我发现很难直接解释出来，尤其在梁深满含眼泪，用小鹿一般的眸子看着我的时候。
我以前也没有发现他的眼睛又黑又大，里面有一种忧郁的光。
我：“梁深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么？”
梁深显然有些迷茫，他眼眶下堆着厚厚的於紫的黑眼圈，两颊微微凹陷，一看就知道是爆肝一夜快要猝死的程序员，沉迷代码世界不知今夕何夕那种。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gay？
我叹气：“今天是你女朋友的生日，你非要添堵么？”
梁深好像是想起来我生日这回事，他挠挠脑袋，好像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居然还一脸歉疚地跟我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2.
回家洗了澡，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脑子才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翻来覆去地把和梁深从认识到现在的所有细节回忆了一遍，得出了一个最终的结果：
梁深移情别恋，所以编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出来。
也许他看我写耽美小说，觉得说自己是同性恋更能博得我的同情？
想利用我的同情心？
真TM幼稚！
越想越生气，噼里啪啦给他发微信。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找个借口糊弄我？
你到底喜欢谁，是不是你那个小师妹？
我到底哪里不好了？？
你回我啊！
我们之前说好，有什么话都说给彼此，不要隐瞒着，坦诚相待。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不要这么藏着掖着，随便找个东西来搪塞我，好吗？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骗我这么长时间？？？
你又不帅，身材又不好，谁TM真的相信你是gay啊！
行吧，就算你是gay，你回我一句会死吗！
拜托你回我一句好不好。
给你冷静这么长时间还不够吗？
梁深，叔叔阿姨知道么？
你在干嘛？
你在哪？
你在哪？！
。。。。。。
我累了，就这样吧，晚安。
道了晚安，却又实在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不出所料，果然关机。
“砰”！
一下子将他去年送我作生日礼物的手机扔到床脚，钻到被窝里。
胆小鬼！死梁深！
3.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从室友那里听到隔壁班梁深住院了，一瞬间以为他想不开自杀，心里又内疚又抓狂，是gay又怎么样！是gay就要死吗！世界上那么多gay不都好好活着么！
咒骂了无数遍梁深胆小鬼，也咒骂自己心软，打了车就跑过去。
梁深趟在华山医院，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闭，打着点滴。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圈阴影，让那有些发紫的黑眼圈竟有了一丝好看。
他不是自杀，但伤成这样，和我有关。
那天晚上给他发短信，他正在洗澡，来信显示在手机屏幕上被他妈看见了。
以前梁深从来不在屏幕上显示手机信息，去年我们班去雅鲁藏布江，他担心我，怕错过什么消息，就设置了在屏幕上显示来信，一直没有改。
这次他妈看见了那条信息，那个“gay”字立马点燃了人民女警察的神经，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他爸的办公室，命令他马上回来，他爸说在加班走不开。
我不管，你老梁家马上就要少个儿子了！
他妈吼。
在他妈眼里，同性恋和阉割、断子绝孙之类的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梁深一旦是同性恋，就不是那个可以绵延子嗣、光宗耀祖的儿子了。
事关老梁家，于是他爸开了警车回来，五分钟都不到。进门后用了一分钟了解情况，用了三秒钟冲进浴室，直接拎着后颈将梁深囫囵地拖了出来。
让他老实交代。
数九寒天，梁深跪在地板上，南方没有暖气，他身上还有洗澡水和泡沫，赤条条的就像在接受洗礼。
梁深不知道要交代什么。
然后他妈妈就帮他交代。
他爸吼道：“你闭嘴！让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自己讲！”
然后一皮带抽在“不成器的东西”的脊梁上。
被抽的人一颤。
那天晚上，他爸凭着自己审讯犯人多年的经验，扔了一地板的烟头之后，将梁深内心深处最不堪的一切都挖了出来。梁深都冻麻了，蜷缩着身子，一个成年的男生在母亲面前竭力护着自己最隐秘的地方，木着脸交代自己如何喜欢上自己的老板，如何在实习单位聚餐之后被他们老板带出去睡了一觉，如何在第二天后就被炒了鱿鱼。
以及如何炒鱿鱼之后依旧对他们老板念念不忘。
听到他被炒鱿鱼，他爸后面的也来不及听了，又给了他一皮带。
最终完成了审讯工作，他爸将犯人留在审讯室里，自己回屋了。
梁深的妈妈看着儿子就像看着怪物，尤其是在听梁深哆嗦地、一字一字地讲出自己如何被老板睡了的时候。犹豫片刻，她也跟着丈夫一起回了屋。
那已经不是她儿子的同性恋在客厅的地板上跪了一宿。
天快亮的时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梁深额角磕在了桌角上，血流了一地。
就这样，梁深被我出柜了。
3.
住院期间，除了我与他妈之外，没有人来看梁深。
梁深全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对学校，也只说梁深在家摔了一跤。
距离他爸上次来看他已经过了一周，上周他爸穿着警服，郑重地感谢我“及时让他们知道了梁深的动态，好让他们早做准备，早点预防，让梁深早日走回正道”。
我不知如何回应，平时参加一些LGBT平权活动时候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只能笑笑。
他妈每天给他送饭，这对母子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出柜这件事，好像没发生。他妈会招呼我一起吃饭，语气比以往还要热情。
每次他妈妈走了，梁深又恢复了那忧郁的神色，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某个角落发呆，如果有一点声音，他就会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一激灵，眼底立刻带起浓浓的戒备性，惊弓之鸟地看着发出声音地方。
有时候我暗示他，说他们老板这样其实算性侵，犯法了，可以告他。
梁深总是摇头。
我有时候会恨铁不成钢地想，你这样算怎么回事？这样消沉下去？出柜就出柜啊，绝食啊，离家出走啊。然后振作起来，找个优秀得让你父母无可挑剔的男人，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啊。
也许是小说写多了，我老幻想在医院这一片洁白的混沌中出现一个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霸气而温柔地将他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天作之合。
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现实与耽美小说到底不同，在现实中，梁深能做的只有发呆，迷茫。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佝偻着、艰难而又缓慢地，振作起来。
每个人都有这样长大的过程，只是梁深的要更艰难一点罢了。
4.
梁深出院之后，正好赶上学校研支团招人，他便应招去了西藏支教。
我呢？原本对他莫名的恨意、遗憾，似乎在看到他惨烈的出柜经历后渐渐消弭。梁深走后，亦给自己找了一堆事情，忙着去北京读研。
因为太忙，晋江的小说也停更了。
梁深在高原上晒了一年回上海，整个人黑了许多。他爸妈从虹桥站将阔别一年的儿子接回来，全家人自拍留念，票圈里的他们满脸都是幸福。
梁深还是那个魔都top1学校的程序狗。有子如此，当骄傲如斯，全家都好像忘记了一年前的事情。
然而忘记只是表象，那一夜在他父母心中终究是如鲠在喉，如蛆附骨。
梁深的妈开始疯狂地给他相亲，警察局里所有的适龄女青年、老同学的闺女都介绍给梁深。梁深不胜其烦，统统找借口回绝了。他妈就来求我。
求我和梁深复合。
她说，阿深现在已经改好了，瑶瑶你回来吧，我们家都不会亏待你的。
搞得好像梁深以前是个纨绔子弟，在外面吸毒嫖娼，现在浪子回头了。
我已经和梁深分手一年多，却是唯一知道他悄悄地有了一个男朋友的人，他们在上海那块自由而无用的象牙塔里活得很好。他们只发过一次照片，两个人的手都很好看。
然而未来走进社会会怎么样，他不敢想。
每次回家，他爸妈看他的目光，他也不敢想。
可能要很长时间之后才知道该怎么办吧。
5.
上个月他来北京开研讨会，在五道口的麦当劳坐下来，面对面。
我们终于有一个机会谈一谈想当年了。
梁深说，那日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老板身边，惊慌、欣喜与疼痛之余，唯一反应就是告诉我。
我是他身边唯一一个对同性恋、LGBT、腐剧、搞基这类字眼不排斥的人。
平日里，我亦自诩是一个LGBT平权运动的支持者，脸上涂着彩旗上街发传单，朋友圈里随处可见有关的推送。
所以天真的他以为在我这里，可以得到我对别人赠出的、至少是同等程度的温暖。
可没想到事情一到自己身上，我就慌了神，什么理论知识、摇旗呐喊都忘记了，只想着，这是我男朋友，我的权益被侵犯了。
我发过去的如催命一样的短信他在医院里一条条地都看了，看得痛彻心扉，泪流满面。
我这才明白，我是辜负了绝望而无助的他多么大的信任。
6.
他说，那天在肯德基，他看我表现淡淡的，以为我就支持他了，所以还很愧疚没有给买生日礼物。
听了他这番告白，我简直想笑。
他说，你看你又笑了，你一笑，我就搞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说，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我受宠若惊啊。
他说，准确来说，我当时想到的是你每次写腐段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特别傻。
我想起自己以前写的超级无敌玛丽苏的小说，又笑得很傻。
他叹息道，你啊。
我被那句“你啊”弄得凡心大动，嘴硬道，反正你从来都不看我写的东西。
他突然认真地道，我看的，你每更新一集我都在下面评论。
我不信，他非要打开手机，指着我好久没有更新的小说，道：你看，这个读者就是我。
我承认自己还是喜欢他，这句话让我眼圈都红了。
他看我要哭，顿时手足无措，就像个初恋少年，说对不起。
其实他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应该烧香礼佛，感谢他能够坦诚相告，没提出形婚，亦没有骗婚。他当初只要稍微自私一点，现在的生活也许会好很多。
但我终究觉得委屈，那天在肯德基，等的也就是一句“对不起”。
隔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把那声“对不起”给我了。
7.
梁深。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笑着说出，没关系。
然后，祝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