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在四季轮回中老去,老到再也不能为我们挡风遮雨;我也在娇生惯养中长大,大到有自己忙碌的生活而无暇去顾及她。
据爸爸说,我是偷生的。我已经有两个哥哥,按政策,不能再有我了。但爸妈要女孩心切,就悄悄请人摘了环儿,然后就有了我。我到现在还能想到爸爸说那句“我们想要闺女就有闺女”时高兴且自豪地表情。
爸妈把我奉为“精灵”,和明媚春天一起到来的“精灵”,所以取名为“春灵”,但却被管户口的人错写成了“玲”。
“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用这句俗语来形容我受宠爱的程度,一点都不为过。我和妈妈一个被窝里睡到小学三年级,再也不能一起睡了,妈妈才去集市上买来红的背面、绿的褥裱,用家里自己种的棉花,给我做了一套暖暖的被褥,把我由爸妈住的西边两间屋挪到奶奶住的东边两间。从此,就再无一人,在寒冷的冬夜,任凭我把冰冷的双脚,肆无忌惮的放在身上取暖。
奶奶真是宠我。冬天怕我冻着,让我睡在热炕头上,夏天怕我热着,又让我睡在离炕头远的地方。奶奶自己有七个弟弟,经常来看她,于是就有很多好吃的,奶奶一股脑儿的都给我吃,一边笑眯眯的看着我美餐,一边还用蒲扇拍着我大腿说:人家小姑娘都长得苗细(苗条)苗细的,看你这大粗腿,就像大杠子,晚上睡觉砸的我都疼!也许,在奶奶眼里,不管我胖到什么程度,也还会让我尽享所有美食!
我和奶奶睡过的那方土炕,在奶奶去世的那年,2001年的冬天拆掉了,那个位置换成了爸妈的大床。妈妈在嫁到我们家35年、伺候半身不遂的奶奶20年后,搬进了东边上房。
爸爸妈妈也尽情的宠着我。在我的记忆里,爸妈感情很好,从不吵架,但有一次,却因为我的嘴馋,两个人大吵一架。
大约是我读四年级的暑假,下午两点多,我又趁奶奶去午休的空,躺在那张竹质的躺椅上,透过老大门的圆形轮廓,仰望蓝天,猜想云的各种形状。多少次,那张躺椅夹了我并不长的头发,拉的疼,但我还是依然喜欢它。
这时,就真的听到了换西瓜的喊声。那时候的农村,生活不富裕,大家舍不得用钱去买西瓜,而是用自己家种的麦子去换。我好像很久没有吃到西瓜了,于是,馋虫爬到了我的嘴里,我慌忙去找正在午休的妈妈。妈妈说过了晌午的西瓜都不好了,但我执意要吃。于是,妈妈起身,在正房和东屋之间的粮囤里掏出半簸箕麦子,去换了两个不大的西瓜。那天,爸爸也在家,他看到第一个切开的西瓜,瓜瓤颜色已经变深了,不让我吃。妈妈嘀咕了两句,带我去大门底下切开第二个,瓜瓤比第一个要好些,妈妈让我用勺子吃好的地方。爸爸赶过来,不让我吃,说会吃坏肚子。这时,妈妈愤怒了,把两半西瓜用力的摔在地上,脸也涨红了,“想吃个西瓜,怎么就不行了”!随着这句话出口,眼泪也流了下来。
直到多年以后,或者是最近几年,我到了妈妈当年那个年龄,才明白,有多少艰辛、隐忍、无奈,随着西瓜的摔碎,喷薄而出。我能看到,吵架后的爸爸,落寞地拿起医包,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默默地出诊去了,而妈妈,也躲在了自己的屋子,许久没有出来。不懂事的我,故作委屈,一个人跑到我家后边的大水湾边上流泪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找到我,带我回家,给我开启了一瓶刚买来的桔子罐头,看着我吃下去。当时,妈妈的脸依然红着,眼睛也还红肿着。
可能,每个父母,不管多么艰辛,都想把最好的给孩子,还生怕给的不够。
忘记了是哪一年,哪个时候,奶奶炕头前的灶台拆了,在西屋,盘起了新灶。我很喜欢帮妈妈烧火,看着妈妈在锅上忙来忙去,更享受这个时候,我们娘儿俩聊天的时光。
妈妈说,我四岁时候,她骑自己行车把我摔了,右眼撞在自行车把手上,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左眼近视的很厉害?五年级的时候,她用笤帚打了我一次,很心疼;初二年级时,给我买的那件漂亮的绸子上衣,要给我改成棉背心……
聊着聊着,我就长大了,离开了家,离开了老房子。
第一次远离,是我上大学。94年9月5号的凌晨,我怀揣着户口,提着行李箱(那是爸爸当兵时的牛皮箱,后来被我遗留在了不该留的地方),跟在爸爸身后,爸爸帮我背着新做的被褥,跨过庭院,走出大门。在拐出胡同口的一瞬间,我回头,看到妈妈站在大门口,半个身子藏在门内。太远,我看不清妈妈的表情,只看到她一动不动的望着我的背影。我拐出胡同,突然心里空落落的,我想,妈妈心里更空!
彻底空了的,还有东房,那是专门喂牛的房间。两头牛,换成了我上大学的学费,自此,我家再没养过牛。东房就成了杂货间。
上了大学,心事多了,不再和奶奶睡一个炕了。爸妈的房间,在早些年,用医药柜子隔出一个小药房,后来,兽医站要求坐班,这个小房间就空了,我就住了进来。
这里,是我的一方小天地,深藏着我初中的悸动、高中的梦想、大学的过往。只要我回家,就会把珍藏记忆的书柜打开,再触摸一遍岁月的痕迹。后来,可翻可触的东西,都被我带到了现在的家,还是会经常翻看,但没有了小屋的斑驳,变了味道!而那些不可触摸的东西,如,那张小床上的青春眼泪,爸爸站在床前的语重心长,都随着小屋的拆除,永远定格在了深深的回忆。
老房子是在2002年开始逐步拆掉翻新的。住上宽敞的新房子,应该是妈妈一生的愿望。但是,她辛苦一生,为两个儿子每人盖了一处院落,她自己,直到去的那一天,也只是做饭用上了新厨房、出入有了新大门而已。
2003年元旦,我关掉手机,在梦中的城市闭关了一天一夜,在几乎完全天黑的时候,站在了家门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窄小的大门,伸手触到的也不再是温润的木门。进屋门的那一刻,被熟悉的温暖环抱,又看到劳累的妈妈在输液,我一下子趴在妈妈的膝盖上,失声痛苦。妈妈用插着针头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任由我把所有委屈尽情发泄。我告诉妈妈,我要开始新生活,妈妈的手一抖,嘴巴张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只是眼里有了泪花。妈妈到底想说什么,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疑问。
还有一个疑问,我也永远不得而知了。05年夏天,我从遥远的南国学校回家过暑假。某天晚上,和妈妈坐在院子里乘凉,我告诉她,我找了南方男朋友,妈妈手中的蒲扇一顿,嘴巴张了一下,想说什么,没说出口,但眼神突然暗了,也迷茫了。
去年春天,正房彻底拆了,盖起来了新房。空了多少年的东房,也拆掉了,变成了菜地。暑假,我在收拾所有老房子留下来的被褥时,找到了一件我穿过,又给了妈妈的上衣。我穿上,系上扣子,稍紧。爸爸说,妈妈走前不久,还穿过这件衣服。那时的妈妈,因为生病,已经很瘦了,而我却没意识到什么……
妈妈,就像那所老房子,在的时候,为我挡风遮雨,而我却只忙着奔自己的路,来不及仔细端详她,读懂她。当我尝尽了奔波的苦,体会到了生活的难,再想去投进她的怀抱,找寻那踏实的温暖,她,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