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赋
--古今多少风流客,未解生来女子香
情发乎心,而心跳动于左侧,这一种先天使然,便注定了有情人生要遭逢一场偏爱。
不知我者,疑我作秀,不论何事何物定得强挨硬拽上容若,巧合太多便添了一丝刻意之嫌。而知我者,必是同一方世界之人,爱兰惜兰知兰解兰,个中滋味亲尝已久,断不会生娥眉之谣诼。若强学阿Q语调,可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
而今掐指,吾与梅花结缘也同容若相关的。那一年,百尺方圆内彻夜饮水,弱冠痴儿于金阶玉槛上拾掇诗花词叶;那一年,昏黄灯光下遍试侧帽,紫衫愚顽于南地北阙中诵记旧典故事。那一夜,吾坐闻人间悲雨铃,亦乱寻凤髻没秋草,恍惚中的莫名唐突似惊扰了长生殿前互许三生的七夕鸳鸯。
拨开玉环的丰臂,避过三郎的醉眸,只一剪疏影曼舞上吾之眉间。遥望盛唐的天空下,有一段浪漫的情事曾经上演,最打动的我并非男女主角热烈到忘乎所以,而是那寂寞深禁内一抹悲凉的惨笑。江氏采萍,那一场爱情角逐的失败者,只能幽栖于上阳一隅,自此无郎君呵暖问凉,自此多小人冷嘲热讽。输却君恩的梅妃自怜自矜,悲吟一句‘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便轻而易举地赢了我的心。就这样,吾与梅花的因缘由一位女子牵扯维系,难免偏于绮丽哀怨了些。不过我这个局外人终究似梅之旁枝瘦骨,所谓曲欹之美实乃文腐酸儒之病也,若她这般的奇女子,想必也不在乎吧。
若奉我是个多情的惜花客,不如骂我是个极易动情的登徒子,所以我常把情感藏得很密埋得很深以欺人更欺己,所以我只在人前插科打诨兼且疯言笑语,却在世人转身之后频祭潇潇夜雨,只因太怕这一份炽烈灼伤自己也吓坏了他人。曾记一次在萧山参加动漫节,伴着悲惋又不失大气的唱词,梅妃淡妆素服摇步而出,只见她无悲无喜低唱浅吟:“明珠千斛又算得了什么?江采萍所求的,从来不是这些。”只一句话的淡然,吾之眉下眼内便掀起雨浪风涛,哪怕她之尾音余韵,亦共振了连江涟漪。若不是那时心早已所许,若不是那日谢娘在侧,我早就去向那位coser要电话号码了。而今忆起,莫不惜那一缕幽幽无主梅魂,莫不惜那一幕无风自荡、无雨自零。
立春三候渐尽,雨水一元未始,苍凉大地多槁木败叶,恢恢人间鲜浮翠披红,偶有春色一分,亦是积恨花红得不够尽兴,每多渐愁草绿得些许压抑,对如斯难排之光景,附庸风雅之客亦不敢强效那富贵闲人怡红快绿。值此云愁雨怨之际,心湖有疏疏倩影自底舞起,欲探之却又似惊鸿不留影,吾辗转偷算梅期,虽未近亦不远矣。
是啊,该去看看她了,该往何处寻觅?春风似极人君,薄幸是其禀性,情洒千里尤言此乃大爱无疆,恩宠万艳惯曰实则风流不拘,或怜无言桃李,或逗半羞梨杏,或主十里樱花,或了一陌荼蘼,而最易冷落的偏偏是瑶台落英。兴许是梅花性冷情幽,不会迎承春君的胡闹嬉戏,久而久之,不可亵玩之忌便把脉脉春波错引旁枝别芳。若作如是观想,那所谓的天付凄凉竟是冤屈无情天翁了。
君恩入别梦,妾身锁何地?既能遭负心人之冷眼,便也可赢惜花客之柔情,何不放她出禁,任其散暗香满天地。吾尝忆其往事,念她会否被锢于铜瓶,瓶身粒粒古字皆是咒言禁语,连稀微月光亦不可亲近;也曾想过她之离魂是否迷途于罗浮山径,赵氏梦中的白衣软语并翠衫温行竟是她求救的声音,只怪连呼救都过分美丽,迷了梦者的心智。我坐而胡思乱想终究得不出一个结果,只能捻碎日日相思纂成鸳鸯字,摇浓时时惆怅注入尺素锦,结满怨语恨句,寄问汝淹留何方。也许我不如南平记室彷徨终日只为博汝一笑,可是他毕竟早己归去;也许我不如黄贤老人爱汝敬汝,一生不娶只奉汝为妻,可吾拳拳之心亦是红的,吾脉脉之情亦是真的。
闲来遥想先秦,方士徐福奉始皇之诏遍寻长生不老药,徐老仙领万从之属驱鲸乘风,挟真龙之威遣龟破浪,如斯风采我未敢妄想,如此敢勇我亦廿载未获。我辈附庸风雅,欲执左契往玉山寻那清友作伴,亦棋亦茶打发无聊人生,想来也不必大智大勇吧,只须学得孟郎雪中策驴的名士做派,应可充一管称职的滥竽了吧。
忽逢青鸟衔讯,以言苏州西山有梅树千株,蔚然成海。吾闻之向之,把日历翻覆成似连环动画,一遍复一遍地计算花期几何,只因相隔淡烟遥路,生怕寻到芳闺密处时,早已把佳期错过。一程山水一程颠簸,幸亏绿波摇映一览天青,减却我大半疲惫,苦撑到梅海畔。
可入眼的尽是老枝虬曲,其上皆乃嫣红含蕾,败尽吾之雅兴。世人常言,梅花性格高标冷介,阅览人间不平便拍案而起,进则敢怒敢言,退则可隐可迁,却没想到而今入春月半,倒上演一出含怒不放矣。吾搔头闷思,其中定藏一段秘事,难道此间所植是谓后村宋梅?南宋潜夫曾吟落梅,其有二句‘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被人曲词构陷而遭忌于朝廷,更因此闲废江湖长达十年。本是吟风弄月顺带抒发愤懑,却因有心人深文周纳,受取十载风流罪过,其实古时文狱诗案比比皆是,刘氏梦得因吟桃数度迁官,李家长源也因咏柳得罪权贵,所谓‘风流罪’其实一点都不风流,满腹的自嘲也淘不尽刻在心上的屈辱与辛酸。时至晚年,刘克庄却惯作谀词谄语,想必应是与那十年的心惊胆裂有关的。此间梅花许是经历过那场祸劫,再也不敢做文人骚客们所期许的诸如凌霜傲雪这般蠢事。
吾戚戚然而归,忽见路边斜径竟开有一株孤梅,似极故人舞破霓裳,那委作长门弃珠的女子坚强而善良,不欲吾遗憾而去,竟现身化作吾之掌中轻。
吾趋步而近,欲试为佳人理淡妆。入眼处有一段瘦骨横斜飞堕,似愁损之楚腰不堪轻握,而枝上颗颗含蕾更似娇娥春乏,枕着相思把梦做,而迟迟不愿醒来,是否因困于黄粱乡里痴等那一厢情愿的白衣驿书?我欲解恨却不知恨从何来,只得邀来明妃寄魂杯酒酬酢,于醉里胡听一曲紫台怨说、青冢恨语;我欲劝慰却不知从何而说,只得假托青女之怨赋歌三叹以销万古同愁。是时,有民间艺人频弄玉笛龙吟,清商之音似不愿放过一念秋心,誓要把一抹浅恨酝酿成千丝浓愁。枝间嫩蕊亦熟于配合,随风合律时开时闭,似江家小女之娇波轻盼懒顾,荡人心魄。如斯凄景中,惹得吾神魂颠荡,偶拾凉语二三言,因无纸墨,便索性记于残萼落英之上,且化作未署小名之蛮笺,频力春风报将飞琼。
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兰泽闭门羹?所以回家之后,我又和日历卯上了,它折腾不过,终是被我挑拣了一个好日子。俟近古院,顽鲁之莽夫扮作道貌之君子,欲攀东墙。举目望之,墙鬓已染几点白霜,飘萧之姿添浓了几分古朴之态。我不禁遐想,瑶台王母忒是小家子气,只欲独赏梅容,所以紧勒天网,幸有喜鹊这不开眼的主儿,硬是把她偷衔至人间,不过终究晚了时辰、负了依约之客,须知天上只一日,世上已千年。
忽有一人叹道‘我就喜梅花的凌寒而开,这气节这风采’,还有人抢白‘我就爱梅花的欺霜之舞,舞出一身傲骨’,我不言且作哂笑,君不见她之皱蕊似西子深颦,强忍殷勤谄媚不便发作。此间谀词还未唱罢,许是受了暗香所引,又飞来几只小小蜜蜂,东一蜇西一扎,用屁股来回摩擦之态甚是孟浪。更可气的是,梅子还须故作矜持浅笑迎逢,生怕惹恼了它。看着尚逞谄语的夷齐高士,我难免腹诽,你为什么不问问她为何春归迟迟,是避今岁之凉,还是躲蜂黄之忙?
待猢狲散去,吾炼百言而得三问欲探芳心。一者,汝之嶙峋瘦骨是因浓愁入鬓角还是寒病已入膏肓;二者,汝寄荒魂于此幽花而不肯离去,是否还对那紫宸台上的汉家儿郎有所幻想,是否总认为这一生错付只因那毛氏画师的不精技法;三者,汝之颦眉是否也曾颠倒下蔡,却又因何忽遭三郎冷眼,梦散高唐、情断上阳?汝终究不再言说,是否已痛得忘记了缘由,是否早已不再在乎世间的刀笔之谈。侧耳静待良久不得解答,或许,惟有邻家三弄之落梅,知晓些许当时烟月吧。可惜,彻闻者细辨者,攘攘红尘又有几人?
未得开悟的痴儿只得悻悻然而归,恍惚中隔烟入睡。酣眠之刻,有女梅精且歌且舞踏梦而来,所唱之词尤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哎,不得解脱的她因甚而来?
却有几片呓语在吾耳边回荡,久之不散。她说,此生所历亦幻亦真,或许本就是在槐安国里排演一出荒唐戏,殢于不得醒而已;她说,此身所居非生非死,彷徨柳边不过是在等一个知她重她的良人罢了,不想却被传说误言成仙;她说,幽魂荡荡而不散、病体恹恹而强支,皆因恨浅相思深,皆因误她负她之人。她说……
当——当——晨钟寒韵不绝,惊醒梦中顽愚,惊愕中懵懂四顾,始觉梦中仙子早已不知所踪,久寻而不获方才释然,或许她已逸于临川之上玉茗之堂了吧,正向知她重她之人倾诉毕生遭遇。
而吾资质蠢钝,试着尽拣她之所言所泣录于此间:
谁说梅花生来傲雪,谁说梅花欺霜如玉,她本是柔弱女郎,她本是水做的骨肉,又怎受得起文贼墨匪的交口捧杀?刚送走借以咏怀的文豪,又迎来跟风赞美的雅士,没人护慰她被寒风吹出的一抹伤心白,只因刚听完弱蕊耐寒的强辞;没人怜惜她被细雨滴裂的五瓣寂寞肠,只因又续看满口雌黄的表演,诸般左右逢源活似一个身不由己的秦娥楚女,又有谁去理会她的一贯默语?无言,是最决绝的抗辩,也是最无奈的乞求。
一个弱女求的从来不是那些个歌功颂德,要的从来不是那些个千秋牌坊,她只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有知心人为她呵化些微冰霜;她只要在飘坠似屈子投湘时,有怜花者替她把薄命埋葬;她只要懂她的人一份理解、爱她的人一丝关心足矣。可是这一场‘求之、不得’的风流,于千世轮回中谁来在乎呢?
小子斗胆,勉力扮作梅之知心人,为她默念一句‘古今多少风流客,未解生来女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