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又是四月。
每年一到四月就会有一大批人像赶场一样发文来祭,电影院也时不时推出什么电影重映,似乎就只剩一个四月,才该是“怀念张国荣”的时节。这喜欢与推崇的真假我辨不清楚,而他,也早就不在意。
开始写字之后每年总免不了为他写点什么,文笔粗陋浅薄,但总归是我的想念。而在我还没能写出点什么的时候,每一年,我都会去看看李碧华写了什么。
他们是好友,搁到现在来讲,李碧华该算是张国荣的小迷妹。
可她不去机场拦他不买他的同款周边,不一见到他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欢呼尖叫,那个年代的追星吃相要比现在好看太多,而她显然是那时候更加厉害的一种,她把自己的欣赏,变成了他追梦的臂膀。
88年的《胭脂扣》,93年的《霸王别姬》,男主角都是以张国荣为蓝本写就,甚至在出售《霸王别姬》的版权时,李碧华说程蝶衣若不是张国荣,那就说什么都不卖。执拗到陈凯歌一敲定了张国荣即将出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告诉她:“这下你放心了吧?”
所以我们看到那个眉目如画的虞姬,看到那个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
这世上就张国荣一个人演的了程蝶衣,这世上就李碧华一个人写得出程蝶衣。
他离去后,她总在四月一号写些什么,语气里带这么点千帆过尽的感慨,又似乎只是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和老友闲话家常。可说来也奇怪,这些似乎已经无关痛痒的话却总是带着猝不及防的力道击中我,牵扯起那些名为“哥哥”的回忆。
2005年,她写《来晚了》——
世上所有故事,都与Timing有关。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这当然圆满。孔明也借到东风。
早到了,时机未成熟,身心无准备。
就不过迟了三天,祝英台成为马家娘,梁山伯只好咯血而终,否则成就不了化蝶之凄美。
我想说的有关Timing的遗憾,它不是“故事”——这才格外的觉得是“戏弄”。
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零五年香港举办的“我最喜爱的十大电影”,前十名分别为排名依为《霸王别姬》、《阿飞正传》、《英雄本色》、《无间道》、《春光乍洩》、《胭脂扣》、《甜蜜蜜》、《少林足球》、《梁山伯与祝英台》、《秋天的话》。十部当中有四部是他主演。而我“我最喜爱的男演员”得主,也是张国荣。说句题外话,后来香港一个“我问什么喜爱香港”的票选活动中,“有张国荣”这个理由,排名前三。
那是在他故去之后两年,那些他生前得不到的赞誉,在他走后尽数补齐,可又还有什么用呢?
演戏,有发仔在的一天,他都要做阿二;唱歌,有阿伦在的一天,他就胜不出了。但张先生,只缘身在此山中,经常要向多事的询问者展示大方得体,不太在乎的轻松笑语。你们又不准他不高兴,真是残忍。
因为我是一个局外人,所以觉得不公平。与他一点也不熟悉,不过总是自他眉宇间,感觉到那不欲公开的惆怅和忧郁。——如今的景况,在很多人来说,已是梦寐以求,不过对他仍然不公平。
她就这么直白的为他抱不平,尽管在许多人看来他已到达巅峰,可对于看到他的努力的人来说,就扔要为他抱不平。
拍霸王别姬的时候,已经是影帝的张国荣到北京拜了京剧师父学艺,一学就是六个月,学完了,拍摄现场连卧鱼这样的动作都是手到擒来,一举一动都是练家子的气概。
拍他戒大烟的一场戏,戏里蝶衣烟瘾犯了砸了师哥的家,师哥在身后死命抱着他帮他戒毒。开拍之后他奋力砸向墙上的相框,那里头都是他俩当年一起唱戏时留下的,他狠命砸下去,像是要把那些爱而不得的无奈和命运坎坷的伤怀都发泄出去,一场戏拍完,一室的狼藉。导演喊了停,他就在这一屋子的玻璃碴子上头放声大哭,谁都劝不住他。
陈凯歌说:“这人戏不分,张国荣是做到头了。”
那个时候看戏的人幸福。
他们不用看抠图的剧,不用看替身正主傻傻分不清的画面,不用看得了重病还能妆容精致躺在病床上中气十足说话的尴尬画面,不用在抱怨两句面瘫脸流量小生的演技之后,被粉丝们呛“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
那时候一场戏两小时,七千二百秒都是酣畅淋漓。
可是那时候演员辛苦。
“演什么像什么”不是动动嘴皮子而已,背后付出的辛苦没人知道。十几岁的小孩巴掌说往身上招呼就招呼,耳光打完了导演都哭了,七尺高的汉子脱了裤子被竹板抽,一场戏下来满屁股的血印子。那时候的人认死理,管你是什么影帝还是偶像,戏,比天大。
台前幕后付出心血、代价、眼泪,点点滴滴,才成就了一个戏。
这些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一切又已过去,似乎是远古之事。
不过翻翻旧照,阴阳相隔,不知如何,百感交集。
来晚了,人走了,人死了,楼空了,又有什么意思?
一阵风,一缕烟,一撮灰,一声叹息,一个模糊的影子……
什么十大一百大?
十年一百年?
都已不在乎了.
可戏就是戏,未了便该悄悄的抽身退出,戏只是戏。虚幻的,像假的醇酒,惟在道具中打转,不可能留於胃内反刍。可是哥哥的戏就是人生,他入戏太深,而我们,也不是称职的观众。
《血似胭脂染蝶衣》——
一个人出生、成长、努力、挣扎向上、风靡群众、名成利就、喜怒哀乐爱恨交缠……经过四十多年的艰苦,亦算漫漫长路。
把一切变成「往事」,只用了一星期,甚或一秒。
人生风霜雨雪,少年子弟江湖老 ,红粉佳人白了头- - 你坚决「不许人间见白头」,于是以后人人都老了丑了,心中你永远是个万人迷,传奇中只有凄厉媚艳与深情,没有岁月痕迹。
于是后来人人都老了,就他一个永远是个万人迷。
他被永远的留在过去执着的干净的单纯的时光里。他是十二少,是程蝶衣,是宁采臣,是欧阳峰,是宋子杰,是何宝荣。是每一个我们想起他的时候想到的电影中的一帧,是在每一个角色里流过泪倾尽过全力的他自己。
陈凯歌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霸王别姬》拍过后不久,他有一天梦到哥哥。
“在他走后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他穿着戏里的长衫,微微笑道说‘从此别过了’,我一瞬间蓦然醒来,眼角竟有泪流出。”
想来竟是刚好对应李碧华写给亡友这最后一份礼物里的问题:
——但你仍欠我一部电影,我仍欠你一个剧本。什么时候还?
从此别过,不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