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家哥哥搬家宴席上，首先看到大妈。寒暄几句后，大妈指着前面说，你奶奶在那边坐，你过去打个招呼吧。
我赶紧找，因为近视眼，半天看不到。还对着几个陌生的老年人看了半天，傻笑着道歉。最后终于听到叔叔叫我。我寻声走过去，看到奶奶。她正低头吃着饭，脊背佝偻着对着我。我轻轻摸着她的脊背，她没有回头。我就用两手轻捶她双肩，叫了声奶奶。
奶奶回头，木然地看我一眼，又转身吃饭。叔叔们问道，你认识她吗？奶奶轻声说，不认识。叔叔又说，她是女女。奶奶嗷了一声，又低头吃饭。叔叔们笑了，说，这下认识了不？奶奶又回头说，女女？是女女？咋不认识了？应该胖胖的呀。然后又转过了身。叔叔们都笑了，说，看看，都不认识了。
我却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奶奶不认识我了！今年出月初一回去，她还认得我，给了孩子们压岁钱，中秋节也去了，只是她不在家。现在却突然不认识了。我大哭起来，一点也控制不住。
奶奶早耳背了，听不清别人说啥。前几年，眼睛也看不清了，但不至于这样。
奶奶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心里很痛。
我没有亲奶奶，爸爸在两岁多时就失去了母亲，他是被婆婆用浆糊喂养长大的。没娘的孩子很可怜，本家奶奶在我懂事后，很多次对我说过这句话。当时，她叹口气，然后用农村人特有的大嗓门继续说：“你知道吗女女？我每次说起来就感到你爸好可怜。没妈，穿的破破烂烂。你叔叔们小时不懂事，有一次他们用土块扔你爸，还骂你爸。你爸不还口。我当时看见了，就骂你叔他们，都是一家的，怎么能那样？气得我狠狠地揍了他们。”每次说这些，我都能感觉到奶奶心中的愧意。听着她说，我也能感到，爸爸小时候真的很可怜。但隐约也有一份对叔叔的敌意。
这几个叔叔都是奶奶的儿子。他们常年在县城工作，不多回家。奶奶就好像空巢老人。但她却一点也不孤独，经常东家进西家出，而且很爱来我家串门。放学回家或晚上时分，总能看到奶奶和妈妈爸爸在一块快乐聊天的场景。每当这时，我都会边做事边留心听他们说话，感觉很是温馨。
奶奶会不时把叔叔们带回来的礼品分给我们一点。我们当时小，就是小馋猫。记得第一次吃到的蛋糕，就是奶奶带来的一份。
我上大学，奶奶主动送来300元私房钱，偷偷告诉妈妈，别让叔叔们知道。第二年上学时，奶奶又把自己粜粮食的钱拿出来，偷偷塞到妈妈手里，说她不缺钱，叔叔们给的早够花了。这些钱先给孩子交学费。妈妈把这些都说给我听，让我记住奶奶的好。
奶奶和妈妈几乎无话不说，我经常看到她们在一块窃窃私语或开怀大笑。我也在和奶奶的相处中懂得很多道理。
有一次在打麦场，爸爸教我扬场，我不会，爸爸就骂我，我就哭。然后就想耍赖，停下来不学了。爸爸使劲把木铣塞到我手里，手把手教我。奶奶看见了，说到，你放开她，让她自己来。然后又说我，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别害怕，看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做事一定要有恒心。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能干成啥。
说完她就继续扬场去了。我惊讶的看着卖力干活的奶奶，不知道没念过书的她为何知道这么多大道理，而且自己竟然有那么强大的气场。我也就紧跟着做起来，不再抱怨。
尽管叔叔们很能干，都在省市或县里上班，奶奶却甘愿呆在农村，一点也不娇气。她和邻里关系处的很好，而且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家里有事，有农忙活赶不过来，最多也就叫爸爸或大伯去帮忙一下。
她做农活总是很拼命，天不亮就下地了。别人到地里时，她可能都已经犁了半亩地。爸爸总是很佩服奶奶，说又一次，奶奶半夜起来到山坡上干活，干了半天，天还不亮，就又回去，回家后才知道是夜里3点。
我经常听奶奶讲故事，她小时候的，日本人在村里的事，村里的逸闻趣事。她不主动讲，我问着时，她才说。我就多问，她就多说。所以我没事就多和她聊天，知道了很多村里过去的时，还有解放前的故事，然后把这些故事和爷爷讲的相比较，得出自己的认识。
爷爷的故事讲得很生动，而且他会讲很多的谜语。每一个谜语从他嘴里出来，都朗朗上口，而且充满无限的诱惑。他笑哈哈地边做饭或干活，边用土语绕口令式的方式，说出谜语，让我猜。我猜错了，他就笑，然后这样那样地启发我。猜对了，爷爷就会把家里的奶粉，糖或麦乳精，或点心拿出来，打发我这只小馋猫。不过有时我去了，他很忙，也会马上拿出好吃的让我吃去，然后自己忙去了。而我就吃饱喝足后，要么继续自己玩，要么瞎帮忙，要么无聊地自己回家去。
爷爷有文化，自己经常戴着花镜查字典，或看医药书呢。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奶奶对我的好。他们两位，一个亲爷爷，一个本家奶奶，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两位老人。
可惜爷爷先走了，走得凄凉，也很安详。妈妈在医院照顾了爷爷一星期，医生都认为是爷爷的亲闺女在照顾。这是爷爷回来后那晚，给来看他的老人说时，我听到的。我能看到回光返照时的爷爷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的幸福。后来，爷爷说他累了，想睡一会，爸爸就给他盖好被子，让医生给他插上液体。爷爷反对输液，爸爸却坚持。爷爷只好从了。我们就走出里屋，各忙各的。我去看电影了。那晚，是本家奶奶的丈夫，我另一位爷爷去世的第三天。第四天要下葬。按农村风俗放电影，是为了答谢父老乡亲的帮助。
就过了20多分钟，我听说，亲爷爷不在了。我感觉，是爷爷他兄弟俩结伴西游去了吧。不知道奶奶当时是否特别悲伤。但我看到的奶奶，唯有坚强。
如今，奶奶连我也不认识了。曾经她对叔叔和大妈说过，我不是她亲孙女，却比亲孙女还亲。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她身边，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吧。
奶奶竟然不认识我了！是我瘦了吗？还是到了县城不再多回去看她了，情感疏远了？
我实在抑制不住泪水。坐在一旁的另一位本家奶奶安慰我说，别哭了。你奶奶老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脑子也糊涂了。你不要放心上。
而我的眼泪，却更加泛滥。看着眼前这个76岁的本家奶奶，也已经满头白发，她也很疼我。自从我来到县城工作，她总是把自己做的红烧肉亲自给我送来。也和本家爷爷都腿疼，却总是亲自送来。
再想想刚才的已经不认识我的，我的可亲的农村奶奶，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是的。我的这些亲爱的爷爷奶奶们，他们都那么疼我，都为国家培养了那么优秀的儿女，自己也曾经那么优秀，都很要强，却都老了。可能都要离我而去了。
爷爷蹒跚着走过来对奶奶说，他吃饱了，要先回去了。嘱咐奶奶一会回去做二叔的车，不要自己走回去。奶奶也嘱咐爷爷，路上注意安全了。我听着，也嘱咐爷爷注意身体。看着爷爷慢慢转身，僵直的身体牵动四肢，两条腿一瘸一拐地迈出，心里难受极了。就赶紧往嘴里扒饭来抑制泪水。
吃完饭，我忙着给卧病住院的公公打了一份混锅菜，大妈和奶奶忙着给我找塑料袋，装上4个馒头，嘱咐我快去医院照顾公公。我匆匆瞥了一眼农村奶奶刚才的席位，早已空空。
我又想哭起来。老公嫌丢人，拉着我赶紧上了车。而我，心里却总是想哭。希望9月30日回去祭奠母亲时，我回去，奶奶能够再次认出我来。
岁月是什么？总是带走那么多的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