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琵琶行传奇之当户卖茶 | 连载四
文 / 十三明月
二十、
四年后。
这一年是公元815年,大唐元和十年。梅洛儿早早起了床,吃过早餐后便抱起琵琶开始练琴。两个时辰后,她起身给自己做午饭。下午,她懒懒地靠在窗边读书。这几日读的都是《河岳英灵集》,集子里的诗常让她神游物外,但游着游着总能游回一个地方,便是她那些琵琶曲。她只觉诗与音乐有许多相通的妙处,可又说不出来,真希望有个人能为她解上一解。就这么消磨着,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起身去做些简单的晚饭。饭后,照例要去浔阳江边散散步,兴致好时,便带上琵琶,对着江风和明月随意弹些旋律,许多新曲子往往就此创制了出来。
她一个人生活,每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也闲散,也充实,并不觉得孤单。只是可惜,如此良辰美景,不能与沈郎共度,散淡自由的快乐,也无法与沈郎共享。她如今,甚至不清楚他身在何处。
她已经搬出了他们的家,整整一年。
四年前,她依了他,录CD,拍写真,日复一日签名售茶,参加数不清的宣传活动,忙得几乎没时间练琴,甚至没时间与他好好说说话。他也忙,忙着打广告,谈合作,想创意,四处应酬,各地出差,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四目相对,往日温存尽数消失,除了生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很累,却目光炯炯,行动如风,生意的红火让他的热情不断高涨。她也累,却感到空虚,每日的迎来送往让她想起了从前在教坊的日子,必须要笑,必须要让,必须要取悦于人,必须要以色示人。对于过去那段经历,她从没像现在这般怨恨,如果不是曾为乐伎,她不会如此受制于人,像一个牵线木偶。从前控制这些线的,是教坊,如今,是沈郎。
但是梅洛儿从不怨他。她不敢忘记,如果不是他,现在的她只会是长安虾蟆陵教坊的一个清洁阿姨,她告诉自己要懂得珍惜。所以,当看到的“沈氏茶叶铺”改名为“沈氏天仙茗茶”,并开始在洪州开设第一家分店时,她也着实高兴。分店越开越多,宣州、杭州、苏州、扬州、梁州、长安……她心想,沈郎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的平静生活就快回来了吧。但是没有,分店越开越多,沈郎似乎乐此不疲,还想继续扩张下去。她恐慌了,深深地不安。她在天仙茗茶新品发布会的现场弹琵琶,感觉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教坊。
不是不曾与他沟通,可是每次才刚开口,他就会说出更多让她瞬间闭嘴的理由。终于,在天仙茗茶开设第100家分店后,他们大吵了一架。
那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以前的梅洛儿一再隐忍,而这一次她不想再忍,她确信自己是对的,确信夫君已经走上了歧途。她用心碎换来的结果不过是,搬出去,离开这个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家,去过她的平静生活。而沈时飞,可以继续挂着梅洛儿的名头卖茶,只需每月给她寄些生活费。
公平吗?当然不,但梅洛儿只能如此。她不要名,不要利,只要平静、尊严和自由。她等着她的沈郎,等着他迷途知返。
二十一、
梅洛儿独居的小屋就在浔阳江边,小小两间房舍,混在周遭的村舍中,丝毫不起眼。自从搬到这,她便再不穿从前那些精致衣裳,每日荆钗布裙,打扮与当地村妇无异。她隐姓埋名,有人问起,只说自己名唤梅娘,因家逢变故,夫君又奔波各地,便独居于此。没有人知道她曾是坐拥百万粉丝的网络红人,某一年选秀比赛的季军,更没有人知道她是大唐第一茶业集团“沈氏天仙茗茶”的老板娘。
眼前的平静生活来之不易,这就是她的归宿吧。终究是求仁得仁呢,这样就很好。梅洛儿想。
可是谁能料到呢,某次偶然的相遇,又一次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天傍晚,梅洛儿照常在江边一只小船上弹起琵琶,远远地听到人语喧哗,渐渐逼近,几点灯光映得人影幢幢,有人慢悠悠唱起歌来。她不再弹琴,凝神细听,能辨得清歌里“杨柳青青”、“千里烟波”几个字,梅洛儿想起了白天读过的诗,正待细思,歌声突然停了,半晌,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入耳中:
“可怜一曲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
果然是知音人!梅洛儿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喜。她认得这两句诗,写的是明妃的琵琶怨。方才自己弹的曲子,配上这两句词,倒也正好。正在疑惑,只听这声音又道:
“足下琵琶妙手,曲中似有京城风味。鄙人冒昧,愿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梅洛儿后来知道,说话的这人名叫刘永,家中排行十九,人称刘十九。虽是个读书人,却没有功名,整日流连歌楼乐坊,老喜欢主动去找艺人谱曲填词,还是义务的,立志要提高当今歌坛的品味,可谓是自视甚高且不务正业。如今早过了而立之年,却是一事无成,只得四处投靠大小官员,帮人家写写文章,赚点稿费糊口。那天晚上,刘永是要离开江州到长安去,一行老友正为他送行,便听到了梅洛儿的琵琶声。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在场的人外,没人能说得清了。历史上广大吃瓜群众听到的就有两个版本。
版本一来自以“芒果网”为代表的八卦小报,大意是:贬谪官员私会有夫之妇,过气网红竟靠官员上位。
版本二来自诗人白居易当天的日记。对了,白居易就是娱记口中的“贬谪官员”,这倒不是诽谤,老白当时的确被宪宗大大贬到了江州,他在日记中写道,那天晚上听了梅洛儿的琵琶曲,简直是惊为仙乐,回忆起京中往事,不禁涕泪横流,胸前湿了一大片,深感这眼前女子就是与自己遭遇相同的“天涯沦落人”。诗人的那篇日记,就是让一千多年后的高中生背得死去活来的《琵琶行》。
不过,在梅洛儿看来,只有一个版本。
那天晚上,梅洛儿为眼前这群人弹了三支曲子,有十七岁那年在《我是乐手》舞台上弹过的《霓裳》和《六幺》,也有遇到沈郎的那个春天作成的《春庭》。庭院深深,梨花满地,沈郎啊,那个时候,她只知道他叫“爱茶时光默念少年”,这是个无论何时想起,心头都会一暖的名字。
弦弦掩抑声声思,前尘入梦空隔世。
她满面泪痕地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便要告辞。
“女先生请留步。”
一白衣男子冲她微微笑着,朗声说道。梅洛儿向他望去时,只见那人身形挺拔,眉目分明,虽衣着简朴,却自有一股潇洒落拓气质。
“白公因女先生乐声触动心事,万般感慨,哽咽不能语,特为女先生新作一诗,名曰《琵琶行》。”说着,交给梅洛儿一封信。
梅洛儿注意看时,发现面前一个身着青布官袍、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正朝她颔首。他便是白公了?
“而在下,着实赞叹女先生琴艺高妙,若不嫌弃,愿交个朋友。”语毕,他递来一张卡片。
原来是张自制的名片,上面写着:
作诗·填词·制曲
自由人·文字与音乐工作者
刘永
什么稀奇古怪的称号?梅洛儿被这张名片逗乐了。
二十二、
次日一早,梅洛儿就看到了“芒果网”的报道。
她倒不气,就是惶恐得很。这些不实报道,若是叫沈郎看见了,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她还在盼着他回来。
而他,竟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