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西口,小山头。
落日下,她小小的身影拉的很长,慢慢又变得模糊。
她一直望着村口的大道,村里的人们总是从那里回家。
夕阳在大道上流淌,红得像她眼角伤口渗出的血。
大道沉入了夜幕,她的泪滚过伤口。
一小时前,她正走出校门口。
“水丫-水丫-等爹妈 — 等来-等去-没回家!
水丫-水丫-等爹妈 — 等来-等去-没了妈!
哈哈……”
哄笑声步步刺向她的背。
她疾速弯腰薅起路边柳条转身停住,与带头的胖小子脸撞脸。
“没人要的野丫头!还想跟我打架?” 他一脸傲慢。
嗖一下,他肉鼓的腮帮子上多了道红印子。
他恼羞成怒,抓起地上柳条劈头盖脸地向她抽来:“贱丫头,敢打老子!老子可比你金贵!比你金贵!!比你金贵!!!”
刚才起哄的那帮孩子,苍蝇似的哄散开,继续看。
她用胳膊挡着往后退,听见人群中有小姑姑焦急而含混不清的声音。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一个傻姑姑能帮上什么忙。
“朱二胖!你快停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急匆匆地走过来。
“你又打架,看我告诉我爷爷,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你。”
“别……别告状啊~千万别~”朱二胖满脸堆笑,麻利儿地溜了。
“丫丫?怎么是你?伤着没?……快,胳膊放下,我看看……”
“我没事儿……” 她低着头,小声说。
“淑君,你能顺路帮我把小姑姑送回家吗,她刚才一定给吓着了。”
“好,放心吧。你脸上有伤,今天就早点回家吧。”
“没事儿,不疼。谢谢你!”
-2-
奶奶来山下找她,要带她回家拿钱治伤。
丁老汉叼着烟袋锅子,怏怏地走出了麻将摊儿。娘的,白忙活一天。这帮孙子,老子输了钱,还不让牢骚几句,倒损起老子来了。老子有没有金山银山,有没有孙子继承,关你们屁事!说不定哪天,我儿子就给我抱个带把儿的回来呢。
丁老汉揣着叽里咕噜的肚子,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家。
丁老汉刚进门,一听孙女给他惹祸,害他丢人,还要花钱,抡起烟杆子就要打。奶奶护住了她。
“我说老婆子,水丫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用不着那么金贵,不就一小口子嘛,过几天自个儿就好了,治什么治!快去给我做饭!”
“你不给钱,也得治。我先去药铺赊账,看别人笑不笑话你——有钱去赌,没钱给孩子治伤!”
“你……”
“说疼你了?五闺女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惜钱不惜孩子的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是她命不好,谁让她得了那个治不了的怪病,谁让她……”丁老汉没往下说。
“治不了?!当年村里的赤脚医生都说了,县城的医院有好药,很可能就治好了!”
“净说那些个老事儿干啥,你烦不烦!”
丁老汉从夹袄里兜摸半天,摸出十块钱,不耐烦地扔到了炕沿儿上。然后打开电视,叼着烟嘴嘟囔:“等长大了一嫁人,还不是泼出去的水。”
奶奶心疼的拉着她去药铺。这孩子,命苦啊,怎么就托生到了老丁家……
几天以后,她眼角的伤好了,从此留下了一道细疤。
-3-
梦里,她终于又见到了妈妈,可是却怎么也看不清妈妈的脸。
那一年,她还很小。
天还黑的清早,妹妹的哭声吵醒了她。隔着窗玻璃,她看见妈妈抱着妹妹,爸爸提着大包小包,在院子里和爷爷说着什么。她着急的跑出去,没顾上穿袄。
妈妈蹲下身,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声音颤抖,对她说:“爸爸妈妈有事儿……得出一趟远门儿……”
“什么时候回来?”她瑟瑟发抖。
“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很快,是什么时候?”她追问。
“可能……哪天太阳落山的时候……”
她只知道,爸爸,妈妈,妹妹,都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头天晚上她睡以后,所发生的一切。
丁老汉开了个家庭会议。儿媳已做完月子,小两口不能再呆在家里。他们来催过好几躺让交罚款了,丁家没那么多钱,也不想交。只要儿子儿媳离开,他们拿两个老的也没辙,大不了就屋里这点东西,反正家里也没大牲口。丁老汉跟一个远房亲戚打了招呼,让小两口去那边躲几年,接着生,也许下一胎就是孙子呢。儿媳想连丫丫一起带上,丁老汉自然是不同意的。
媳妇抹了一宿眼泪,丁六子叹了一宿气。可是,他拗不过老爷子那句“丁家不能没有香火”,眼下的情形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梦醒,她拨开窗帘一角,太阳又升起来了。她只觉着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却不懂得,那到底是多久。
-4-
在外漂泊了五年,丁六子夫妻俩终于回来了,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娃。
丁家左右托关系,又四下借钱,交上了一个孩子的罚款。
她终于卸下了自卑的包袱,淑君说,她又会笑了。
妈妈在家说话好像也有底气了,爸爸也不再愁眉不展了。爷爷一有空就逗弟弟,还经常抱着上街,连麻将摊儿也去得少了。
家,又像个家了。虽然,有时候看着爸爸妈妈都对弟弟那么好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有关丁家的流言越来越多。没人知道丁六子在外那五年发生了什么,有说男娃长的不像他们夫妻的,于是各种流言五花八门。
丁六子从来没出面澄清过什么,媳妇气不过想去找那些人理论,他总是说“咱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生的,你自己还不清楚吗,用不着跟那些嚼舌根的一般见识。” 媳妇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岁月早将那些流言风化吹进了石头缝里。
丁咏风已长成俊朗少年,就读县里的重点高中。名字是当年丁家特意请老校长给取的。
突然有一天,丁六子被叫去村委会接了一个电话。第二天一大早,和村里的民兵队长一起去了县城,只跟家里交代说有事要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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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审讯室。
魏警官一直盯着他,已经半个多小时了。丁六子始终低着头,手心不停冒汗。
“我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跟你在这干耗。还有很多被拐的孩子,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在等着打拐办去帮他们。你不要以为你不承认,这事就能蒙混过去。我们调查过,有证据有证人证明你有很大的嫌疑。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只需要走个程序,就能大张旗鼓的去你家里带走丁咏风,去司法鉴定部门做DNA亲子鉴定!”
他忽的抬起头,惊恐而疑惑的看着魏警官。
“我是一个人民警察,你最好不要质疑我所说的话。”魏警官用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不能就那么去,不能……”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媳妇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她会受不了的。”
“你是怎么瞒住她的?”
“她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整整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礼拜。她为了给我生儿子,已经流产过两次,我再也不想让她为我受苦了……”丁六子有些哽咽。
“那后来呢?”
“后来,就在她昏迷那几天,我在医院里碰到了那个人贩子。他说手里有一个刚生的男婴。我那时候没钱,那个人贩子就说,有我家女娃再加一些钱就行,他会给女娃找个好人家的。”
“你后悔过吗?”
“我不后悔。只是,对不起那个小女娃……说不定,她去了一户好人家,比在丁家更享福。”
-6-
丁家上下知道真相,儿媳失了魂,丁老汉丢了魄,心头的肉都被剜去了一块儿。
丁六子去学校接了丁咏风,直接去了医院,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丁咏风看到“司法鉴定”的牌子,还有等在那里的民警时,丁六子再也瞒不下去了。
“这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丁咏风觉得眼冒金星,昏厥了过去。
第二天,一对南方夫妻赶来,做了DNA亲子鉴定,确定了亲子关系。
十七岁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亲生父母想要带走少年,丁家万般不舍。两家人整日以泪洗面。
少年不知该何去何从……
-7-
魏警官坐在车厢过道的车窗边,目光投向漆黑的夜。
每次打完拐,他都会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弟弟。小时候是他带着弟弟出去玩的时候弄丢了他,他曾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弟弟。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妻子要生产了,他得尽快赶回去。
他一下车就直奔医院。
他虽然很疲惫,却依然陪妻子进了产房。
痛苦煎熬之后,是新生命的诞生。母女平安。夫妻俩如释重负,满心欢喜。为了这个孩子,他们是那么不易。
医生一出产房,一个老太太赶紧上前问是男是女。医生先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是女孩”,就走了。
老太太一听,眼角旁的细疤痕,奇怪的扭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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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社会文明的车轮,碾压过每个时代,从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