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只是司徒府的一名歌伎。司徒大人待我极好。每天他都来,一袭青衫,坐在后花园桂花树下,桂花香如蜜,他的脸却阴阴沉沉,没有一丝开心。其他的歌伎都说大人最喜欢我,说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珍宝。每次见到他,我都跳起最美的惊鸿舞,希望能抚平他眼角的忧愁。我想若是他开口让我做任何事,我一定会答应。
果然,没隔多久,他又来看我,还是一个人,眼角忧愁更盛。月光如水,我低头看着地上细细密密桂树的影子,内心半是欢喜,半是不安。良久,他开口了,而我的心,却随着明月一道,沉入到乌云之中。他突然跪下说: “请姑娘救救大汉江山吧。”
原来他来,是为了把我送给另一个人。那天,他给我说了很多大道理,说什么国仇家恨,宦官专权,诸候割据。说起天子可怜,他居然在我面前嚎啕大哭,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我答应了他,去董府做内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的眉头永远蹙着,为了大汉的天下。我常常想,他的眉能不能为我蹙一次,哪怕一次。
送我上轿的那一刻,他似乎有些不舍,也许在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只是和他的江山比起来,微不足道罢了。
我终于见到了我平生最恨的人,董卓。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如果不是他,大汉天下就还是姓刘,而我,就还在司徒府,唱歌跳舞。但他总是对我笑,他笑的声音很大,整间房子都随着他的笑声抖动。他为我建了座花园,花园有山有水,还有座亭子,名叫凤仪亭。“只要你开口,天下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大声笑着,这笑声足以融化一切冰雪。可是我是司徒的内应,忠诚的内应,我是恨他的,我每天这样对自己说。我能做的,就是完成毁灭他的工作。
那一年中秋,月圆。侍女说太师有礼物要送我。家丁们点起了琉璃灯,随灯前行,来到花园的河边。河里点起了一盏盏灯,十里绵延不断。他站在一叶扁舟上等我,水天相接,月光溶溶,我又仿佛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有那么一瞬间,漫天星河似乎全倒进了我的心里。
“有什么愿望,写在河灯上,放走就会实现。”他说。
我虔诚地写下愿望,他背过身去,留给我一座小山似的背影。“大人想不想知道我许的愿望是什么?”我低声道。
他转过身,须发都染上了月色。他轻轻摇头: “不必告诉我。”他说这话时,没有笑,心情似乎有些沉重。
晚风很暖,吹得人有些醉意。凤仪亭里,有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像狼一样。我知道,那是吕布的眼睛,从我进太师府的第一天起,他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
其实吕布只比董卓小了三岁,他却喊他义父,在我看来,没有比吕布更恶心的人了,虽然人人都称他是大汉第一好汉。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为了我,董卓要杀吕布,吕布领着早已准备好了的司徒人马冲进了太师府。
他安静地坐在府上,端着酒杯,对外面的喊杀声置若枉闻。“我骗了你。”我轻声说。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他扶着桌子,仿佛笑得直不起腰,“我知道。”他依然笑着,但我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知道,你是王允的人,你留在我身边,只不过为了让王允那些人杀我。”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
他停止了大笑,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过,只要你开口,天下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他直起身来,一杯酒一饮而尽,嘴角却慢慢沁出血来。“我给你留了条密道,躲在里面,吕奉先便找不到你,以后何去何从,一切由你。”
我冲上去扶着他,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你看,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骗你。”
我终于完成了任务。我是恨他的,可是没有哪一刻,比我现在更恨他,恨他就这样离我而去,竟不听我一句辩解。
在密道里,我又听到了那个蹙着眉的人的声音,他还是那样忧国忧民: “貂蝉误国,断不可留。”
其实,无论他们留不留,我都不想待在这冷漠的世上了。
那个我一直恨着的人走了,天下虽大,再也无人像他那般护着我。我喝了一坛酒,在月夜慢慢走向湖心,月光冷冷,我已经醉了,醉倒在湖底。一朵云过,将月掩了去,留下一声叹息。
恍惚间,我又回到那个满是河灯的夜晚。他站在扁舟上,冲我大笑。我想告诉他,我的愿望已经不是杀他,而是和他在一起,哪怕一朝一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