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狗养着,从来不是当宠物。
城市人爱养漂亮的狗。
清晨的街头,或是晚上的树下,常有人牵着狗走过,多数是些品种珍贵,相貌可爱的狗,白白的毛发,小小一只,似乎格外赢得人们的青睐,往来过路之间总会流连一些人的目光。要是它的主人再少女心一些,就让它们穿着可爱的衣服,扎起耳边的头发。
每一次身边一只狗路过,欣喜感叹之后,我心里却总是悲伤不已。它的可爱温顺让我欣喜,同时也成了我悲伤的原因。吃着优质的狗粮,穿着人类的衣服,被主人悉心呵护,洗澡看病,在它们身上,忠诚从未离去,然而,却很少看到狗的近似狼的野性。
也许我悲伤的真正原因,是它们让我不由得想起,曾经我的生活里,也有一条狗存在过。
农村里的狗,是不用买的,也许这是它们不娇贵的原因。往往是一家主人养的母狗生了十几只小狗,邻里要是谁想要,来到主人家问他讨要一只即可,猫也是如此交易,不过涉及到小猪仔的时候,就需要彼此商定价钱了。猫狗与猪的区别,大抵就在此了。
那时候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养着狗,最得宠的就是那种纯正的黑狗。它就是这样一条小黑狗,生在别人家,被抱回我们家,从此养在我们家。
狗是一种玩心很重的动物。
这并非是从一只狗身上得出的结论。俗语里有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并不是空穴来风,我的小黑狗拿不拿耗子我不清楚,但它爱追着鸡跑倒是铁一般的事实。
清晨还有些料峭的时候,奶奶会打开鸡笼,将关了一夜的母鸡公鸡放出去,它们高抬着屁股,如休整了一晚上的老爷似的慢慢悠悠,扑腾捯饬一下翅膀,像人伸懒腰差不多;有些年轻气盛的鸡就没这么从容,它们渴望自由已经很久了——外面还带着凉意的阳光,某一块土地上藏着的谷粒、菜叶,或是小虫,都让它们迫不及待;新买的小鸡另外用盒子装着,底下铺满稻草,为它们温暖一夜。
没有束缚的,拥有全部自由的狗早已百无聊赖,一见大批鸡出笼,就撒腿跑到鸡群中,吓得群鸡四窜,翅膀拍起地板上的尘土飞扬,让那些还犯迷糊的鸡也一下清醒过来,往不同的方向跑,那姿态不免让我觉得好笑,尽管这笑并不人道。这正是小黑狗希望看到的场面,它会根据自己的心情去追赶某一群,或单独的某一只,追到很远很远,直到觉着没有挑战性了,便停下来,去找其他的玩物。而那只不幸的被吓出魂的鸡,也算是松了口气,停在原地四处找点东西,左啄啄,右啄啄,如果感觉到危险还未离去,它立马警觉地继续逃跑。可怜的生物,竟提防到如此地步,即便是觅食也不得安心!
而瞧瞧那调皮的“罪魁祸首”,早已找到新的乐子,或是静卧在地板上眯着眼,晒着太阳,全然不管自己刚刚造成的恐慌,怡然而自得,可又哪里怪得了它,毕竟小黑从未伤害过它们,也许这也是动物之间奇怪的友谊,谁说得准呢。
狗是一种食性很不同的动物。
家里养狗的时候,奶奶总是会多煮些饭,上街去买肉的时候也常常问人要几根骨头。单单是白米饭小黑是不吃的,常要拌着一些菜汤,或是菜,它才肯乖乖地下口。奶奶总是很宠溺地骂:“和人一样,吃饭还讲究些口味!”
有些时候我想要试一试它的灵性,总是弄些白米饭,放上几块肉,蹲在旁边看它先用狗鼻子嗅了嗅,吧唧吧唧把肉全吃了,剩下的米饭死活也不吃了,任凭我指着饭,好言好语地劝着,它也不上当,到最后我也生气地骂了句“坏狗狗”,它那双眼睛里立马就闪着光,养过狗的人就知道,狗的眼睛有些时候真是纯粹到让人不敢直视,它眼里满满的诚恳与真实,让一切邪恶的人都感到无地自容。
奶奶有着农村人的迷信, 总不让我从自己的饭碗里给狗吃,说是自己的饭给狗吃了记忆力就会被狗叼走,关于这个说法我一直不信,只是觉得好玩,每一次都偷偷地把饭腾给小黑吃,她见一次就骂我一次,还会对着小黑嘱咐,“吃吧吃吧,不要叼走她的记性,不要叼走她的记性!”它到底听没听,听不听得懂,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起初说得也许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
这在城市里多不多见我不清楚,但乡下的狗是实实在在有这毛病的,而且乡下为它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同于城市的公共厕所,乡下每户人家都有单独出来的厕所,由于早些时候都是由茅草铺的顶,也就有个茅房的名字。茅房的门就是一块木板固定,开门的地方挂着一个吊环,关门的时候就挂在栓上即可。而狗这种极聪明的动物,往往会拿嘴弄开那挂着的栓,然后美滋滋地进入粪池,以下的内容我不叙说,你们也能猜出了。偶尔被我逮住几回,也不由得生了气,将它赶出去,它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可怜,而我也只能是恨铁不成钢,有干净的食物不吃,偏偏爱这排泄物!
年少时从未想过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妥,现在想想竟对它有了愧疚,是我太严苛了。人尚且有自我选择的权利,喜欢什么或是厌恶什么,又哪有错,常说对待动物要尊重,我若是仅仅因为个人的厌恶而限制了它的选择,它的本性,谁能说不是错?而我再也没有真正尊重它的机会了,城市爱狗的人士自然也不会有了,他们为它挑选的优质狗粮,希望能合他的胃口,如果能让它健康,剥夺一些它的选择,是不是也是能够被原谅的?
狗是黑夜的守护者。
夜幕降下来后是狗的世界,那么纯净的眼睛,是黑夜赋予的,我相信它有看透黑夜的能力,一切罪恶终将受到审判。
农村人不算拥有夜晚,他们的作息是几千年不变的日出而耕,日落而归,六七点时候就吃完了晚饭,再看会电视,不到九点便入了睡,那时候笼罩山村的是绝对的黑暗与万籁俱寂。乡村里是安宁的,没有大的罪恶,然而小偷小摸依旧是躲不过的,若是有人行走在黑夜里,怀揣着不好的念头,某处的一条狗吠起来,另一只狗也跟着凶猛地咆哮起来,一家一家的狗都发出正义的叫声,让那有企图的人也闻声破了胆,当危险远去,一切又归于绝对的安静,它们也静静地伏在黑夜里,随时等待再爆发出划破黑暗的正义之声。
乡人梦里的安宁,是它们守护的结果。农村里的人从来不杀狗,便是老了,也不会杀掉来吃,这是出于它一生忠诚的尊重,毕竟,它们不是家禽,这是我从小的印象。然而,这不代表没有邪恶的交易。
我的小黑为自己招惹了祸根。春天时候的狗是不受控制的,流连在花丛间,万物的活力也唤起它们内心的躁动,它们终日在外面奔跑嬉戏,接连好几日会见不到它,有时候甚至以为它走丢了,黯然伤神几日后又见它活灵活气地出现在你面前,摇着尾巴乞求这几日不辞而别的原谅,而那几日发生了什么,是它一只狗的秘密。
就在某一天,隔壁村的人找上了我家,说是我的狗咬了它,要求赔偿。一向嫌它有些吵的爷爷,现在有了最好的借口,在他心里有了个狠心的决定,而我隐约感到的不安,也在告诉我有事要发生了。
一个平常美丽的黄昏,劳累一天的农民们接连归家,远处田野上不再有人影走过,天就好像在树林的上面,红色的晚霞落在树尖上,这个时候你坐在天台上,静静听能听见每户人家的故事。然而一阵不和谐的鸣笛声打破了安宁,两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停在路口,他们手里带着一个长长的钢筋钳子。
我知道,最可怕的事要发生了。而我竟然躲在了房子里,捂着被子,不敢出去,一声凄惨的叫声撕破了我的泪腺,之后是断断续续的撕心裂肺的吠叫声,我哭到喘不过气,心里止不住默念:快跑,快跑,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再回来了。那叫声一直不断,凄厉惊恐,我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不敢去听,唯有眼泪不再属于自己,然而那悲伤绝望的声音终究是断了,消失了。
黄昏落下了,夜晚降临了。
我恨了爷爷很久,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同他说话,是的,小孩子的我也会恨,但当时的我不知道最终所有的怨恨会消失,只知道固执地坚持着,不愿意轻易地原谅,尽管这恨啊,对他来说来得莫名其妙;我也恨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
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黑狗,却都不是我的那只,尽管每一次我都会想那是不是我的,我知道我能认出来的——那双眼睛。我的生命中只有这一条狗,我在想它哪一天也会找到回家的路,它会再次欢快地摇着尾巴撒腿跑到我身边,跳到我身上。
这世界太真实了,偶尔需要一些谎言来聊以自慰。
现在农村养狗的少了,城市多了起来,一些漂亮的品种高贵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