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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有边的,但没有尽头。
而记忆没有边,却有尽头。
年幼时,我总是对大海充满了幻想。有时坐在阳台上,看着连绵起伏的山,我总觉得山那边肯定就有海。后来长大了,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才发现我年幼时见到的那些山后面是没有海的。直到几年前的某天到了青岛,我才算真正意义上见到了大海。
就在我憧憬着大海的时候,我在故乡的小村庄里常常见到沁瑶。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到底是不是“沁瑶”这两个字,因为她没有上过学,村里人都这么叫她。沁瑶比我大很多,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春节前的某一天。
那天傍晚,我经过家后面的小路,想去学校里玩。那时候村里还有乡村学校,用泥土筑起来的墙,放假后许多孩子就会在傍晚时分到学校操场上去玩。从我家里到学校有一段距离,路上得经过一片竹林,而就在那片竹林边我第一次见到了沁瑶。
沁瑶站在路边上,对着摇曳在风里的竹尖发呆。我起初不以为意,以为竹尖上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她仰头望去,但我反复看了又看,只看到远处照过来的夕阳,还有被风吹动的竹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竹梢在夕阳里摇摆着,沁瑶的脸一会儿在光里,一会儿又被烙上了竹叶的影子。她的头发蓬松地披在头上,乱七八糟地在风里飞舞。
“你在看什么?”我实在很奇怪,所以问道。
“你在看什么呢?”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反问我。
“我在看你在看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
我有些莫明其妙,只好离开。
“你见过我弟弟吗?”哪知就在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问道。
“啊?我没有见过。”我更加莫明其妙。
“我弟弟和你一样大。”
“哦。”
“他可调皮了,就是不听我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笑笑。
“就在刚刚,我带他去那边玩,然后他一下子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那是一条通往村外的路,路的两边有茂盛的树木,小路在树林里蜿蜒着,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我记得当时是这样回答她的。
“嗯嗯,你要是见到他了,帮我告诉他快点回来,回家吃饭了。”
“好呢。”
然后我就走了。我走的时候,她不再看竹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刚刚指给我的方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我的角度望去,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真是一个怪人。我心里想着,然后加快脚步向学校跑去。
沁瑶离我越来越远,但一路上我的脑海里却始终是她的身影。我说不出来是为什么,总是觉得她有些怪怪的。
到了学校后,我把路上遇见沁瑶的事告诉了一起玩的小伙伴们,然后他们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居然和疯子说话,你不害怕吗?”
“她是疯子吗?”我很惊讶。
“对啊,你居然不知道,很多人都很怕她的。”
直到这时,我心里才咯噔一下。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她是一个疯子。
不过,那时候的我对于疯子其实还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偶尔听说,疯子是会伤人的。如今回想起来,我似乎没有从心底怕过一个人,哪怕是别人口中的疯子。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我们遇见的那些疯了的人其实才是最心软的人。他们不忍心伤害别人,所以只好逼疯了自己。
我当时的玩兴减了大半,只好提前回家。回家的时候,说不上为什么,我没有沿着原路返回,而是绕了另外一条路。
但等我到家后,我还是忍不住向沁瑶站的地方望去。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尽,夜幕降临,小路已经模糊不清,倒是茂盛的竹林还在夜幕里摇曳着。我什么都看不清,除了那些在小路周围穿过竹林的矮小的草。
晚饭的时候,我对母亲说起傍晚遇见沁瑶的事。母亲吃着饭,不以为意。
“后来我们在学校里玩的时候,他们说她是疯子。”
“你说的是沁瑶吧。”
直到这时从母亲的口中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沁瑶。
“你得叫她姐姐呢。”母亲接着又说。
“那她真是疯子吗?”
“嗯,她的确是疯了,不过不是疯子。她很可怜的。”
我停止了扒饭的动作。
“你沁瑶姐姐还小的时候,带着她弟弟去玩,结果在路上的时候,她弟弟被人给拐跑了,一直没有找到。后来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疯疯癫癫的,逢人就问她的弟弟。”母亲边吃饭边说,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那她弟弟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怕是回不来了。”
我有些失望。
“不用怕她,你遇见她就叫她姐姐。有一次我在那边,就是她弟弟丢掉的那条路上,见到她蹲在那里哭呢。也是可怜了她,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别的什么好像都忘记了,却还能记得那个地方。”
母亲后来还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但我却记不起了。
我那时候还小,听完这些话,倒有些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怕自己一不小心也会被拐走了。于是脑海里又不断想起沁瑶,想起她抬头仰望着夕阳下摇曳着的竹林时的样子。
她在看什么呢,在想什么呢?
她也害怕吗?
我们都在坚持什么呢?
我时常会这样问自己。但不管问过自己多少次,似乎都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我们大多数人都不过是在自以为是的梦想里苟活着。
那晚听了母亲的话之后,我开始留意起沁瑶来。然后我就发现,我遇见她的次数居然也多了起来。
在那条她丢了弟弟的小路上,有时她会坐在路边的墙角下,有时她会背着箩筐自言自语着什么,有时她会对着来往的人傻笑,有时她只是看着远方发呆。
我开始喊她沁瑶姐姐。起初我喊她的时候,她似乎听不明白,偶尔还会躲得远远的,直到有一次我给了她两颗糖。
那是蚕豆刚开花不久的一天,早课放学后,我回家吃过饭,口袋里揣着母亲买回家的糖,在路上遇见了沁瑶。
沁瑶背着箩筐站在蚕豆地里。但认真地说起来,她其实是坐在地里,她的一半身子被蚕豆遮住,箩筐也置在地上。她呆呆地坐着,面朝着经过地里的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中午放学后到下午上课,中间是有一段时间的,所以当我看到沁瑶的时候,忍不住停了下来。
“你在这里干嘛呢?沁瑶姐姐。”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你吃饭了吗?”
她还是什么也没说,甚至头也不摇了,干脆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你要这个吗?”
让我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很快把我手里的糖抢走了,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笑了笑。
我见她不说话,正打算离开。可就在这时,她却说话了。
“弟弟喜欢吃这个,我留给他。”
她侧过身子看着我,并没有从地上站起来。可我却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什么,于是继续向着学校走去。在走到快看不到蚕豆地的时候,我又回头去看她。她差不多完全被遮住,只有头露出来,风吹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被埋进了风里。
我也向着她看的方向看去。中午的太阳直射下来,照在大地上,远处被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人踏出来的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接着又消失进了山里。
那时候的我没办法理解她心里的想法,甚至现在也是。但是那段在阳光下的路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清晰可见。
小时候的我看着故乡一座又一座的山,总是想着有一天去远方看看海。
然后有一天我就出发了,出发的时候已经不再像幼时那样在意沁瑶,对她的称呼也从“沁瑶姐姐”变成了“沁瑶姐”。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她已经老了。另一种不是因为她精神上的问题之外的隔阂,让我总是不再想去和她说点什么。
我从故乡跑到了大理,看到了洱海,洱海清澈见底,白云在海面上慢悠悠地飘着。但我知道洱海其实算不上海,严格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水坑,被四面八方的山围在中间,有边,也有尽头。
后来我又去了北海,感觉要比洱海大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其实也算不上是海。
直到后来去了青岛,才算是真的见到了海,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可能是因为那么大的海,还是有边,而海的边就是山。但好在没有尽头,这让我高兴了许多。
后来辗转着又去了很多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居然忘记了故乡,甚至会很久都不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里,我把自己给弄丢了。
我也想不起沁瑶姐了,包括小时候我曾经告诉过她的,等我长大了会帮她找她的弟弟。这所有的一切,在我不断向前的时间里都被抛之脑后。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年春节回家,在饭桌上母亲说道:“你沁瑶姐姐没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什么没了?”我扒了一口饭,和小时候一样。
“死了。”母亲很平静地说。
“啊!为什么呢?”我突然有些惊慌失措。我想起了曾答应过她要帮她找回她弟弟的事。
“她兄弟回来了。”
“啊?”听母亲这样说,我越发糊涂了。
“唉,说来也可怜,那天她在地里呢,背着个箩筐,然后她弟弟回来了,说是被什么人带回来的,回来认亲,然后就找到了你沁瑶姐姐。”
母亲说得前后不搭,我听得却异常紧张。
“说来也奇怪,你沁瑶姐姐居然隔着很远就认出来她弟弟了,接着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你去哪里了?姐姐找得你好苦啊。她看着她弟弟说。”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眼角似乎有些湿润。
“啊,这么厉害吗?”
“嗯,就是这么神奇。后来你沁瑶姐姐就拉着她弟弟回家了,还特别高兴,反正吧,见到的人都说,从来没见过沁瑶那么开心过,都为她高兴呢。但哪知呢,第二天早上,你沁瑶姐姐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说到这里,母亲叹了一口气。我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送到了医院,听医生说,你沁瑶姐姐脑袋里的血管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应该是被堵住了,只是一直没有犯,可能见到她弟弟后太激动给影响的。”
母亲断断续续地讲着,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呢?”我看着沉默的母亲,渴望她还能再说点什么。
“没有然后了,然后她就没有醒来,去了。”
我听得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许多记忆从脑海里爬了上来。
我想问问母亲,沁瑶姐走的时候,有没有清醒片刻喊喊她弟弟呢?只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又想起我见过的海。
海是有边的,但没有尽头。
而记忆没有边,却有尽头。
在记忆的尽头,沁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