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月的京都明显的燥热起来,庭院里密集的蝉鸣声在正午时分分外刺耳,白晃晃的光点打在走廊屋檐上,走动的人没两步就可以感觉到背后衣襟湿透,就连御池通这一片显得比平时更加肃静又沉闷。
因此荻原看见仍然白着一张干净小脸的黑子提着小水桶回来很是惊讶,围着他走了一圈发现这家伙除了被晒得红红的胳膊和脖子之外没有任何异常,不仅羡慕起来。
——“呐,黑子是不会出汗的么?”
——“会啊,进道场的时候总觉得背脊发凉会出汗呢。”
——“那是冷汗吧冷汗!”
黑子从水桶里拿出木勺递出,勺里的水清澈透亮映着荻原冒着热气的脸。毫不客气的伸出头来笑着说浇在头上最有效,还故意低下头来等着。
于是小黑子努力的踮啊踮起脚,手托着长柄的木勺,终于顺利的把水泼到了荻原的脸上。被水迷了眼睛的荻原啊的一声抬起头来阴森森的磨牙——黑子哲也,你过来。
黑子一脸无辜,扔下小木桶撒开脚跑,边跑边说我够不着。
当黑子被荻原捉住要掐脸的时候仍然护着自己的头发,一直以来好像只对自己头上的这一片分外郑重在意,粗神经如荻原也注意到了,缠着问缘由,黑子不说抱着小木桶躲闪着,荻原追赶,回到黑子的房间里两人在榻榻米上撕扯到一处。玩累了之后并排大喇喇躺成一个人字形,屋外白热的阳光照不进来凉爽很多,安静下来的荻原愣愣的看着屋里的陈设,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连带着黑子的衣服也是这个味道,让他想起还在家乡时早起上山晨练闻到的新叶的气息,好似身上的暑气也没那么严重了。呼吸减缓的时候想起来问身旁的黑子为什么不让碰头发,躺着的黑子转过头去,不理,被挠痒痒撑不住的时候终于答应说出来。
——“这里,被那位大人保护了。”黑子煞有介事的指着自己的头,才不会说每天头发都会被那位大人的手蹂躏一通,不知不觉小黑子把它当成了一件约定的事情,作为自己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
——“嘿?那位大人?青峰队长?”
——“……嗯,青峰君。”
——“你竟然直呼他名字”
——“?”
——“嘛,看来青峰队长挺喜欢你这家伙的嘛,我听说他最讨厌小鬼,他看见我的时候眉头皱起来的样子好可怕。”想到这半年和队长不多次的会面仍然是胆战心惊。
——“嗯,我只要呆在青峰君身边就行了。”小黑子看向连着青峰房间的墙壁,知道要跟上那位大人的脚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起来我也是,直到有一天可以保护黑子,保护番所了。”
——“……谢谢,荻原君。”
——“说起来,月末就是那个了啊,呐,一起去吧,黑子。”
——“那个?”
——“对啊,那个,听说黄濑队长受邀要去游行的队伍里弹三味弦呢。”
——“……嗯”
说话的声音到这里已经没了,隔壁的青峰从午睡中醒来,眉峰轻轻扬起。
入夏以来,番所里分外热闹,外出的队士和队长们都慢慢回来,此时赤司也不严加要求,连日向也没那么凶神恶煞的捉人去道场了,除了正常的巡逻队伍,偌大的御庭番气氛在炎热的水无月显得比以往要宽松些,起码晚饭后木吉会给不在执勤的番士一点自由休息的时间,队士感激之余也尽力避免闹出事来。
傍晚时分,换班的一批队士正换了便装出去,看到小黑子都会抱起来举高高一下,然后说会带好吃的回来,然后带着结伴出去,化身街头寻常的武家男人,说话间的声音比平时都随意了好几分,爽朗的笑声在走出去很远都可以听到。
黑子把为数不多的杂活做完,在这里等人刚好遇到了回来的紫原,怀里仍旧抱着装得满满的茶点纸盒,旁若无人的从大门的方向走来。经过黑子身边的时候,衣袖上飘出一股还未散尽的脂粉香,虽很淡,却被闻了出来。黑子例行问候的时候也被无视了,要是以往,紫原会低头一斜眼一把大手作势要把黑子的小脑袋盖住说着要捏爆他的头,然后黑子躲开,认真的回答请不要捏爆我的头。看着紫原队长比往常还要呆愣愣的背影心里奇怪,直到被赶到的荻原拍到后背。
“呦,看什么呢?”荻原顺着走廊的方向看过去,只暼到一抹浅蓝的衣角,队服的羽织颜色,不知道衣服的主人。
——“没什么,我们出发吧。”
——“好”
回过神来,只见眼前的人换了一件单衣,走在街道上一副少年的惬意样子,完全看不出来是道场上那个眼神里只有竹刀的拼命鬼。想起赤膊上阵被打的鼻青脸肿叫嚣着还要再来的荻原君黑子不经意的眯起了眼睛。
“呀,真是好久没出来了呢,自从来了京都就进了番所,没想到这么热闹?哈哈,他们的口音还是那么的奇怪呢。”
黑子其实很想说,在京都,荻原君这么大咧咧的说话才是奇怪呢。
说话间在岸边的一家食堂一样的店铺前停下,荻原先一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嘴里吆喝着大婶在吗,随即,一声独居京都韵味的女声应承起来,一句话听着一波三折,押尾的更是好听。
原来,荻原刚来京都迷了路,虽有大致的地图,好像走错了方向,刚从南九条走回二条大街附近已经是筋疲力竭,终于体力不支混到在街边,正对着的店老板娘看到扶进来给了一串团子,荻原至此才重新活过来并顺利的进入了御城番。
此时,端上来的,就是荻原一直描述的他吃到最好的团子,整齐的四串附带两杯茶,桌上的少年抄起一串递到黑子面前,另一只手拿起一串已经塞到了嘴巴里,呜啦啦的发出听不懂的声音。
店铺靠着鸭川,黑子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得见窗外流动的水光,仿佛也把这时节的热气卷走了,喝下一口茶,虽不如番所的茶好,仍然有清淡的香气,泡茶的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罢,团子也很好吃。不知道紫原队长知不知道这家隐没在商店街里点心店呢。
看起来很年轻的老板娘看见两个孩子坐在自己长椅上吃着团子,大的吃的狼吞虎咽,小的认认真真一个个咬下,不时喝一口茶,样子十分乖巧。忍不住感叹世间缘分真是奇妙,只是一时好心给了一个迷路少年食物,没想到还是番所里的预备队员,更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比他小那么多的孩子,听迷路少年说是青峰队长的小姓,被点名的孩子非常肯定的点头不像是开玩笑。
老板娘凑近看了下黑子的脸,愣了愣,随即笑了,啊啦啊啦的走开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这个孩子,眉眼虽稚气,确实十分的清秀呢,将来长大了定然是个美男子呐,啊啦啊啦,已经是青峰队长的小姓了呢,好福气呐。
不知情况的黑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荻原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有奇怪的东西,荻原如实摇头。
酉时过半,河流岸边的草坡上,黑子蹲在荻原旁边,看着整忙活的编制着什么,说好的要给黑子看的好东西一直神秘兮兮的样子。当当当,完成啦,柔软坚韧的细草成的笼子形状,表面用现成的叶子遮住,只留着正上方的开口。
“听好了,黑子,一会儿有一群闪闪发光的小家伙出现,我们……”
“荻原君说的是萤火虫么?”
“……黑子你这样一点也不可爱”
“我这样不可爱真是对不起。”
虽然这样的,当星星一样浮出来的光点出现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惊讶,密集的飞来飞去,整个坡道的草丛开始隐隐明亮起来。荻原纵身扑出去开始抓的时候,黑子盯着荻原跳跃纵横的身影觉得好厉害。装了好些萤火虫的笼子散发着淡黄的光芒,好像卧室里点燃的灯火,不,好像看起来更温暖。
“这个,给你。”荻原把明亮的小灯笼递给黑子,抱着头就地躺下,顺便欣赏下漫天飘着的小灯火。
“真的?谢谢,荻原君。”黑子像对待珍贵的七宝烧怕摔碎似的仔细捧在手里,眼睛里却闪闪发亮。
“这样才像话嘛”荻原好似很满意。
“哎?”黑子转过脸都是疑问。
“我一直觉得,黑子你啊,明明是小鬼却表现的特别规矩,拼命忍耐的样子,很辛苦吧这样,既然是小孩子就好好的笑啊玩啊。”
“嗯,可是……”
“我当然知道,番所里的大家其实都很喜欢黑子的,所以不用担心被讨厌,偶尔也可以做小孩子的时候。就像你刚才脸上的表情一样,超级像我家里的弟弟的!”
“不要开我的玩笑了,要回去了。”生气的脸上遮不住耳朵上的一点红晕。
“哎呀,再玩一会儿嘛,座敷童子君。”荻原爬起来去抓黑子的衣角,黑子不妨摔倒在地,荻原就势开始在黑子身上挠痒痒,招架不住的孩子终于笑出来,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荻原收手,把黑子拉起来,突然说道:“尽情的笑吧黑子,一直都会陪你玩哟。”黑子点头,仍然规矩的道谢,被道谢的人于是得意的说自己刚才是不是很帅气。
回去的路上,黑子把封好的笼子打开,放掉了所有的萤火虫,让荻原好失落,明明花好大功夫抓到的呢。
没关系,这样就好了,黑子把草笼塞到怀里,第一次收到朋友的礼物,嗯,很开心。还有几天的祭典活动,第一次参加,开始有点期待起来,那位大人会不会一起去。
是夜,梦中突然是一片火光,人群慌乱的呼喊,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溅在纸门上的血色被随即而来的火苗烧灼殆尽,行凶的人如鬼魅一般只能看见黑影,房屋在不断崩塌,燃烧的大火像妖怪一样纠缠上来,热,好热,只记得一声声悲怆的呼喊:活下去,无论如何,请坚强的活下去啊。不知何时,黑影狞笑着来到眼前,举起刀刃便向面门挥下。
——“啊!救……”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是梦境,睁开眼睛慢慢看清周围的情况,北面的墙上开着一扇圆形的花雕窗,宽敞的房间,是了,这里是御城番所,好像还能看得见青峰君的身影似的。半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变成噩梦经常在夜晚与自己会面。强迫着闭上眼睛镇定下来,半年的流浪生活被迫学会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忍耐。说起来,刚才好像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似的,黑子心想自己一定做梦出现的幻觉。此刻,那位大人应该在隔壁睡的深沉。
嗯?好像不只是幻觉,已经显然听得到故意加重的呼吸声了。试探性的睁开眼睛,果然,穿着中衣的青峰蹲在褥垫旁的榻榻米上,好像在等着黑子醒来似的。
——“哟,醒了么?”来人的声音低沉懒散,相处时间虽不长,黑子还是很清楚的知道这是青峰刚醒来的调子。
——“非常对不起,把青峰君吵醒了。”黑子摆出习惯的跪坐式,低头准备行礼。弯腰的时候被一只大手抚上,绕过整个人在背上探了下,此刻黑子才发现背后的凉意。
青峰张开手掌,薄薄的一层汗湿凝在手上,面前的孩子不自知似的在颤抖着,或者,已经在控制了也说不定。看来,做了很严重的噩梦呢,这个小子。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黑子被抱起,放在青峰的盘坐的腿上,仍然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和一脸错愕的表情。脸贴在结实的胸膛,可以听得见咚咚的跳动声,不知为什么,黑子脸上被烧红了一片,第一次离的这么近。直到后背被轻轻拍着抚顺,紧绷的脊椎不由得松弛下来,虽然,这只手很硬的感觉。
——“不要看我,五月说安慰被吓到的小鬼就要这样,话是这么说,但是毕竟还是第一次做,果然很奇怪,要走了。”
要起身的人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抓住前襟,仰起头,看到的是一片淡蓝的水光,弥漫着汪洋似的,说,这样很好。
青峰心里好似被投进了一颗石子,发出哗啦一声,这个孩子,好像意外的有点可爱。
晚间的风渐渐有了些凉意,庭院里的锦鲤也不再畏缩于池底,有了安逸的样子,走廊上被黑子挂起的风铃短册摇曳了一圈发出叮的一声,好似整个晚上突然变得凉爽舒适了。
只园祭的前几天,番所里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听奉茶的用人讲是如今京都最有名的歌舞艺伎,传说中的这位大人不仅样貌俊美,剑术的功夫也十分了得,而且十分讨厌输给别人。
黑子自从来番所两个多月以来因为很快被确定是青峰队长小姓的事情而闻名番所,年轻上任的番代大人默许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其他队士自然喜欢在青峰队长看不见的地方逗弄这个孩子,所以除了对新来的小家伙反应一般的几个队长所在地外,黑子几乎可以在整个番所里走来走去。
所以被刚外出执行任务回来的五月桑拉出来一起去看近在咫尺的当红艺伎,黑子本着认真地态度答应了,嗯,今天的青峰君内务也努力的做完了。
在番所精致修剪过的庭院里,是番所招待重要客人的居室所在。白天的庭院里石榴花开的正火,好似在绽放最后的美丽颜色,毕竟,夏末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配上深深浅浅的绿叶枝木,在日光下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华丽景致。黑子蹲在会客居室对面走廊的屋顶上,看着兴致勃勃偷看美人的五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捉经常在屋顶睡觉错过训练的青峰的原因,五月现在上屋顶的技能已经出神入化,一顺手,就把黑子带到了屋檐上。
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端坐的客人身上绘着金色水波纹的紫色和服,漆黑的发辫用红丝带束成一个结,浓密的发髻上插着的簪子垂下几缕金线闪烁,而最醒目的是微翘的樱唇上盛开的颜色艳过了庭院的石榴红,这位客人客人年后,长大的黑子仍然记得这个声音,大概就是极端的妖娆华丽。
“五月,……哲也,过来见客。”番代大人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五月乖巧的把黑子带下来,穿过走廊的两个拐角处,把黑子的手攥的紧紧的。
“初次见面,在下冰室。”还未散尽的烟雾里掺杂着熏香,是显著区别于赤司松木香的气味。
终于可以看到客人的正脸,只略施粉白皙的手指握着烟杆,放进嘴里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缭绕的烟雾来,姿态十分妩媚动人。黑子发现,一旁的五月姐姐不知何时红了脸。
“赤司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请屋顶上的两位下来见个面呢。”客人的话是绵长悠远的京都腔,好像要压扁了唇舌才能发出来的韵律,好像料理店的老板娘,又很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七岁的黑子形容不出来,多黛,一双细长的凤目右下方缀着一颗泪痣,整张脸好却是沉静的,不如说有点冰冷。
“果然是个冰美人呢,哈哈。”五月,突然就这么说了。
会客室里,突然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真是失礼了,五月,快点道歉。”赤司的脸上完全是刚从难以置信的神色中恢复过来的样子。
“啊啊,真是对不起,因为冰室君真是很少见的美男子呢。”
“哪里哪里,谁不知道御城番的桃井小姐慕名者遍布京都城呢。” 话音主人狭长的美目里,淡红色的泪痣衬的愈发夺目。
“说起来,在下听说桃井小姐和青峰队长的关系很亲近,不知可否告知青峰队长有何喜爱之物呢?”
赤司手持蝠扇轻轻的敲打着,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态,只默默说一句,这位冰室大人想和青峰君切磋一下剑道。
“啊哈,这个嘛,阿大,额,青峰君喜欢的东西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呢,不够他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呢。”怎么办,还能直接说蠢阿大喜欢那种东西么。
“这样,那在下就擅自准备了,今日青峰君不在,改日再来拜访。”说着,端坐的人换换起身,和服上的图案行云流水,一株明丽的椿花静静盛放,彰显着主人的精致,一丝褶皱也无。
会客室移门合上发出轻轻的撞击声,黑子蓦然想起这股香气好像在哪里曾经闻过,而且就是在这座番所里。
至此,水无月不知不觉已经结束,对小小的黑子来说,记忆里是清凉甘甜的刨冰,和鼻尖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