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的人间

1

爬上窗台的时候,女孩有些犹豫,有些忐忑,同时也有些兴奋。

女孩身高并不很高,但一米多的窗台对于她来说也并不困难。她像一只瘦小但机敏的猫,双手撑住栏杆,双脚稍稍踮起,然后轻盈地一跃,左脚顺势跨上窗台,右脚灵巧地跟上,她就稳稳地坐在窗台上了。

这一连串动作像是一套优美的舞蹈,它糅合了芭蕾的轻盈,探戈的节奏,华尔兹的优雅,同时又蕴含着某种指向芸芸众生的隐喻,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和奇妙的审美体验。如果这是在某个高雅的艺术剧场舞台上,那么毋庸置疑,女孩一定会赢得台下看客们热烈的鼓掌。

但这并不是什么高雅的舞台,这是水华大厦十八楼的走廊窗台。这个年轻的女孩,终于找到了一剂医治她内心梦魇的良药。即使这药过于猛烈,过于激进了,她还是心甘情愿地服下去——女孩要跳楼自杀。

十八层,这个数字不太吉利,女孩想到了“十八层地狱”,她想,我死后会下地狱吗?应该不会吧。我这一生,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在活人的世界里善恶无报,那些作恶的人都好端端地活着,如果我死后还要下地狱,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女孩穿着一条米白色的长裙,瑟缩着坐在窗台上。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拂着她的身体,她的裙摆下灌满了空气,裙䙓一会儿鼓起来,形成一个气球,一会儿又皱缩下去,紧贴着她的小腿,一会儿又舒展开,像是一面猎猎飘扬的旗帜。

女孩感觉这风把自己的身体吹得摇摇晃晃,似乎一不小心,她就会像一个重心不稳的花瓶,一头栽下去,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女孩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当自己从这一百多米高的窗台上一跃而下,然后跟随地心引力的召唤,径直向下加速的时候,那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是愉悦还是恐惧?是轻松还是痛苦?会看到天使的幻影在自己眼前跳舞吗?眼前会出现幻灯片一样的一生记忆的缩影吗?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浓稠粘腻的黑暗,像这人世间一样?女孩想象不到,毕竟,真正的死亡,谁都不曾经历过。

虽然她已经把这一情景在脑中提前预演了无数遍,但真正面对死亡时,永远没有人会胸有成竹。女孩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只野兔,在她的胸腔里疯狂地扑腾着,随时准备挣脱胸腔的束缚,从她的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听到自己的心跳的声音,从肋骨的间隙传来,像紧迫的鼓点。

女孩低头向下望,楼下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这里视野开阔,大半个城市一览无余,女孩看见远处有林立的高楼,有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汽车在高楼之间来回穿梭,像隐匿于杂草之间的甲虫。

2

楼下的行人发现了这个坐在高楼窗台上的女孩,围观的人群渐渐聚集起来。

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上午,一个身穿长裙的女孩,独自坐在水华大厦十八层的窗台上,准备跳楼,这无疑是一件新鲜事,是一个大新闻,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感官刺激。

死亡永远是最完美的艺术素材,死亡也是人类最极致的审美体验,千百年来,无论是经典名著,还是民间唱词,无不用各种方式展现和诠释着死亡,但书中的死亡、戏里的死亡都是假的,是表演、是想象,是镜中花水中月,远不及真实的、新鲜的和近在眼前的死亡能给人带来的震撼。

现在,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这死亡无疑是壮丽的,是刺激的,是激动人心的,因此全世界所有的戏都不如这场戏精彩,全世界所有的舞台都不如这舞台真实,没有人愿意白白错过这场难得的好戏,于是好奇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仰头观望。

这是准备跳楼的吧?有人说。

还是个女的。又有人说。

看起来还挺年轻,可惜了……

我看是感情问题,肯定是被男人甩了。

把人逼成这样,她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也不一定,说不定是她男人死了,这女的想不开……

人们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人们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无聊的人们构想出一个又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挖掘出一个又一个感人肺腑的传说,这些故事和传说在人们口中传播着,变化着,不一会儿,就有了“烈女殉夫”、“人为财死”等多个版本。

楼下人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女孩身上,她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人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人们的口中讲述着关于她的种种传说……

女孩看到楼下人头攒动,从这样的视角看下去,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俯瞰众生的错觉,女孩觉得自己像天上的某个神仙,正在冷眼旁观这世间的芸芸众生。

如果她真的是天上的某位神仙,那么她此刻一定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那些人世间的的凡夫俗子,他们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他们横眉竖眼,张牙舞爪,他们龇牙咧嘴,手舞足蹈。他们说着,笑着,跑着,跳着,他们哭着,嚷着,骂着,叫着,他们涂着脂,抹着粉,他们穿着金,戴着银,他们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有高的也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有黑的也有白的,有香的也有臭的,他们有的肥头大耳,有的尖嘴猴腮,有的头大如斗,有的身壮如牛……他们聚集起来,他们围拢过来,共赴这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人间。

3

女孩依然坐在窗台上,她一直在犹豫,生存还是死亡,这永远是一个问题。

女孩看见碧蓝的天空,成片的白云轻盈漂浮着,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透出几道金黄色的光柱。远处传来细碎微弱的鸟鸣,像渺茫的歌声。这个世界春暖花开,女孩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眷恋,一丝不舍。

女孩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但她没有办法,两年以来,女孩一直忍受着严重的抑郁症的折磨。抑郁症是一个真正的魔鬼,两年以来,它一直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女孩,将她一步步地吞噬。

每天黄昏开始,当四下无人的时候,这魔鬼就悄悄地从女孩的身体里跑出来,紧紧地抓住她并开始折磨她,逼迫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两年前那段怖的经历……

两年前,女孩在本地的高中读高三,那天晚上,女孩感到身体不适,便向老师请假回寝室休息。当天晚上九点钟左右,班主任王老师来寝室看望她,当时寝室的其他同学都还没有下课,只有女孩一个人。王老师关切地问了一下女孩的身体情况,见四下无人,便兽性大发。王老师突然抓起女孩的手,像疯了一样紧紧抱住她,将她扑倒在床上,钳住她的双手,胡乱地撕扯她的衣服。女孩害怕得浑身无力,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但她哪里是王老师的对手。她想要大喊,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像黑夜一样把女孩紧紧包裹,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魔鬼的陷阱,而那衣冠楚楚的王老师,就是陷进中邪恶的魔王。

女孩全身不住地颤抖,她亲眼看到眼前的王老师,在黑暗中突然原形毕露,魔术一样地,变成了一头目露凶光的野狼,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寒光闪闪的满口獠牙,一条血淋淋的长舌头在女孩的眼前晃荡着,鼻孔里喷出血的腥臭,它的两只爪子已经紧紧抓住了女孩的肩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马上就会被这禽兽撕烂,自己的骨头都会成为他的腹中美食……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查寝的老师来检查卫生了,这头疯狂的野狼突然间又摇身一变,又是魔术一般地,变回了衣冠楚楚的王老师了,王老师满脸笑容,对着女孩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先走了。

然后,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王老师泰然自若地离开了。

4

那天以后,每当夜幕降下来,女孩就会不由得回想起这段恐怖的经历,她怎么也忘不了,那禽兽的一对明晃晃的眼睛,和那一排闪着寒光的獠牙。

那禽兽每晚都会闯进女孩的睡梦中,在梦里对她穷追不舍,将她扑倒在地,用那一排钢刀一般的尖牙,疯狂地撕咬女孩的身体,然后伸出那滴着涎水的长舌头,把女孩的尸骨一点点卷进腹中……女孩尖叫着醒来,吓出一身冷汗,此后便是更为漫长和折磨人的失眠。

女孩没法再去学校上课,她整日都生活在无尽的恐惧和黑暗之中。女孩常常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在隐秘的黑暗中,悄悄地盯着自己,随时准备发起偷袭。

女孩被确诊为严重的抑郁症,她常常感到这世界满是黑暗,即使是在阳光普照的日子,她也会觉得像是深处寒冷的黑夜。孤独、忧郁、恐惧和悲伤像阴云一样一直笼罩着她,纠缠着她。

女孩还常常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喃喃地说,别再挣扎了,放弃吧,活着是痛苦的,唯有死去才能解脱……

女孩强迫自己不要听从那个声音的召唤,她告诉自己,为了父母也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但那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边响起,她内心对死亡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自己是一头野狼吃剩的食物,自己已经和那禽兽一样肮脏恶心了,生命对于她来说,再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很多次,女孩甚至已经跟随着脑海中那个声音的召唤,走到了窗前,准备一跃而下,但最终还是被自己仅存的那点理智所战胜了。

除了精神上的折磨,更难以忍受的是身体上的疼痛,女孩常常感到身体的某个地方像是正在爆裂,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女孩的血管里像是寄生了一个邪恶的魔鬼,在她全身各处埋下无数颗烈性炸弹,每隔一段时间就引爆一颗,让她疼痛难忍。

随着抑郁症的加重,女孩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恐怖的幻觉,有一天女孩走在街上,突然之间发现身边的行人,都摇身一变,褪去了人的相貌,全都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动物,女孩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动物园,成群结队的老虎、豹子、狼狗、蜥蜴、毒蛇,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走兽,全都围绕在她的身边,贪婪地盯着她,它们目露凶光,龇牙咧嘴。女孩吓得魂飞魄散,疯狂逃命……

5

女孩在窗台上坐了两个小时了,她的内心依然在挣扎。

女孩听到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快跳吧,活着只有痛苦,死去才能解脱。

但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她的耳边召唤:快醒醒吧,不要这么傻,不要跳!不要放弃啊!

女孩踌躇着,犹豫着,她究竟该听从哪一个声音的召唤?女孩不知道。

楼下围观的人们早已经等不及了,他们花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只为等待一场极致的表演。然而这个高傲的主角,却总是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实在是可气、可恨。

一个路人叫起来:“要跳就跳啊!还等什么呢?”

另一个路人也叫起来:“别磨蹭了!快跳吧!一跳解千愁~”

说出“愁”这个字的时候,这个男人故意加上了一个的忸怩作态的动作,做出一个滑稽的鬼脸,惹得周围一阵哄笑。

更多的路人也叫起来:“跳啊!”,“快点跳吧!”,“你到底跳不跳啊!”,“等你这么久啦!”……

人们焦急难耐,人们心急如焚,但谁也不愿放弃这场精彩绝伦的好戏,谁也不愿错过这场激动人心的演出,所有人都怀着一种隐秘而赤裸的渴望,他们渴望着女孩那最后的一跳,他们知道,这是精彩的一跳,震撼的一跳,激动人心的一跳,荡气回肠的一跳。

人们拿出了手机,拍照,拍视频,发朋友圈,发快手……他们在自己的作品里为这位勇敢的主角配上了各式各样的介绍:

“这个跳楼的,等了一个小时了还不跳,急死我了!”

“你到底跳不跳啊!让我白等这么久!”

“想看她跳的请点赞,超过1000个赞发后续视频!”

……

这一跳楼事件很快成了千万人的狂欢,前方的“记者”们随时关注着现场情况动态,后方的“粉丝”们一齐点赞,评论,转发。

万众一心啊,众志成城啊,千万人的心都汇聚到了一起,千万双眼睛都在观看同一场盛宴。

女孩坐在窗台上,向下望去,只看无数颗黑压压的脑袋,像是聚集成簇的蝗虫,女孩想到小时候在农村见过的蝗虫的样子,它们挥舞着长长的触角,睁着明晃晃的眼睛,鼓动着肥硕的腹部,展开层层叠叠的翅膀,嘴里吐出绿色的植物汁液,令人汗毛直竖,不寒而栗。

随着时间的推移,狂欢渐入高潮,人群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加油鼓劲,甚至有四五个青年,像运动场上的啦啦队那样,喊起了整齐而响亮的口号:

“一二三——快点跳!一二三——快点跳!一二三——快点跳!”

这口号果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染力,越来越多的人们加入了“啦啦队”的队伍,他们使出吃奶的劲,扯着嗓子大声喊着,仿佛那坐在大厦十八楼窗台上的不是一个想要轻生的少女,而是运动场上的健将,正在为国争光。

人们的口号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震撼,越来越高亢,每个人都深受感染,每个人都心潮澎湃。

他们甚至用手打起了拍子,用脚踏出了节奏,跟着这动感的音乐,跳起了原始的舞蹈。

这是一场摇滚演出,这是一次感官盛宴。

女孩的病又发作了,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种可怕的幻觉。

女孩看到,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间都褪去了人形,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头头穷凶极恶的野兽,女孩看到无数的老虎、豹子、狮子、狼、毒蛇、蜥蜴、鳄鱼、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走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亚洲的、非洲的、美洲的、吃肉的、食草的、群居的、独行的、长利爪的、带毒牙的……全都聚到了一起。

他们露出了尖牙,他们亮出了利爪,他们如饥似渴,他们虎视眈眈,他们咆哮着,他们等待着,他们观察着,他们警惕着。

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捕猎,这是一次光怪陆离的狂欢。

6

女孩撕心裂肺地哭着,她害怕,她恐惧,她恶心,她怨恨……无数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女孩心中,她已经辨不出现实与虚幻,他已经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女孩已经完全被她内心的魔鬼所掌控了,她只听到耳边无数豺狼虎豹的嘶吼,她只看到眼前无数鲜血淋漓的舌头。

女孩感到天空中有大片大片的乌云正在向自己压过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的丛林,丛林中生长着长满毒刺的植物,植物之间隐匿着忽明忽暗的眼睛……

女孩又听到内心的那个声音在召唤自己了:

“快跳吧!快跳吧!死了就解脱了!”

女孩再没有一丝犹豫了,女孩再没有一点挣扎了,女孩松开了双手,女孩迈出了双脚,女孩终于跳了,女孩终于解脱了!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喝彩,这一盛宴终于达到了高潮,人们的目光跟随着女孩的身体从十八层窗台落下,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人们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女孩的身体在撞击下开出一朵刺眼的花,标志着这场盛宴的结束,也宣告着死亡的庄严。

人们酒足饭饱了,人们心满意足了,人们擦着嘴唇边的油渍,人们舔着牙缝里的残渣,人们收起了自己的獠牙,人们藏起了自己的利爪,人们把血淋淋的舌头卷进肚子里,人们把黑黢黢的尾巴夹进服装里,人们不再咆哮了,人们不再狂欢了,人们又脱离了兽身,人们又变回了人形,人们带上了一层面具,人们披上了一层人皮,人们又温良恭俭让了,人们又忠孝礼义廉了。

人们又各自散去,寻找着下一场狂欢……

女孩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朵轻盈的云,在空中轻轻地漂浮着,她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每一块又都在重新生长;她感到自己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在脱落,每一根又都在重新萌芽;她感到自己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死去,每一个又都在重新进化;他感到自己已刚刚死去,又感到自己才初次醒来。她感一种到前所未有的,隐秘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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