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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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一水儿。

感谢久客兄赠图

1.

大陆北是沿海城市,却以山城闻名,最具特色的景区之一当属偏远的晨曦岛,许多旅客慕名结伴到此体验“一条大路走到头,海拔升高三四百”。浅夏听闻旅游旺季多在五六月花开季和十月落叶季,庆幸自己选在了正值雨季的七月,人少、安静。她只想看看海、吹吹风,感受难得的自由。

浅夏靠近站牌,环视一圈,在看到晨曦岛度假村六字时,她瞪大眼睛紧盯站名,指点路线,再三确认方向正确后长舒一口气。她不停地滑动手机屏幕,在众多母亲发来的信息中注意到父亲发来的几个字:你该让我们省心。

吧嗒、吧嗒——两颗豆大的雨珠先后落在浅夏的胳膊和拇指上,绽开一朵残破的小花,她分别回给母亲和父亲一条信息后,抬头望向天空,云朵一块灰蒙、一块金粉,拼拼凑凑布满天空。她将身后背包置于胸前,在凌乱的物品中翻出一把墨绿折叠伞,几朵白花点缀。

豆大雨珠越落越多,转瞬串连成线,细密成网,一阵风过,密网倾斜。浅夏不得不收起手机,撑开雨伞,一手握住伞柄,一手抓住伞沿,左顾右盼。雨雾朦胧,她恍惚看见对面站点处同样等车的青年,穿着米白休闲裤,纯白半袖T恤,身旁放着银白行李箱。青年扶了扶小耳麦,将手机揣进口袋,直了直腰,双手插进裤兜。

浅夏虽然看不清青年的容貌,但总觉得他应该是那种皮肤白嫩,面容姣好,性格开朗的斯文学生。一时好奇,竟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两个人。

雨帘缓缓收起,地面留下几处明镜,映射灿烂光辉。一辆公交车从拐角驶入,浅夏被提醒着走上公交车。她收起雨伞、投币,坐在司机师傅身后的座位上,这才注意到跟上来的是两位阿姨。

其中一位阿姨投币坐好。另一位阿姨翻了半天包,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尴尬地说道:“糟糕,今天出门没有带零钱。”

先前那位阿姨翻了翻口袋,摆摆手,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也没多带。这可怎么办?”她们面露难色看向司机,司机关闭车门,却迟迟没有启动车,示意阿姨是否可以跟车上其他人借一借。阿姨窘迫地望向周围,浅夏的目光也随之转移。车上的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人坐在后座,离得很远。

浅夏的手在背包里摸索,终于从背包里摸出一枚硬币,她攥在手心,思索着怎么开口。车门突然打开,浅夏误以为司机要让没付款的阿姨下车,直接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硬币投入箱中。“我有——”浅夏话开个头,因一位拎着行李箱上车的青年停了片刻,她侧过身给青年让路,继续对阿姨说,“我有多的零钱,帮你付了吧。”

阿姨连连感谢,热情地与浅夏聊天。

“小姑娘,谢谢你。你心肠真好。我加你微信吧,把钱转给你。”

“没事,阿姨,不用了。我在我家坐公交车也有忘带零钱的时候,其他人都会帮忙的。”

“那也太不好意思了。你家是哪里的?来这边玩吗?就你自己吗?”

“我家在安里。”浅夏多少还是有点警觉的,并不想过多回答,她别过头,将视线转移到公交车后座上,她总觉得刚上车的青年眼熟,很像刚刚站在对面的人,恰巧他也挂着耳麦听歌。

阿姨大约看出浅夏的状态,于是说道:“那要不你记下我的手机号码吧,下次你如果还来大陆北,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

浅夏推脱不过,只好礼貌地记下电话号码,但没有存储。她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再来大陆北,即使再来也一定会跟着家人,根本不需要联系阿姨。想到自己任性,拒绝父母陪同,执意独自一人离家闯荡,浅夏既兴奋又忐忑,毕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外出,权当送给自己的大学毕业礼物吧。

浅夏瞥了一眼青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立刻收了回来。心想着若是一直盯着一个人看也很奇怪,于是收回目光,望向车窗外。窗外大道笔直宽阔,高大的栾树栽种两侧,树旁随处可见各种植物,绣球花、马鞭草、千叶耆草遍布成海,刺荆、牛筋、泥胡、田旋,花草交叠丛生,更有叫不出名字的低矮乔木延伸,古旧路牌倚靠树干若隐若现。

“车子慢行,前方到站晨曦岛海边度假村,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提示音响起,浅夏赶紧背好背包,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后车门旁,按下提示铃,等待公交车靠站。


2.

洛北站在路旁,搜寻着去往晨曦岛度假村的路线。雨点打在手机屏幕上,他仔细擦掉,在确认自己要等的公交车站点在路对面时,他望向远处,似乎有深色的圆点慢慢靠近。幸好雨渐小,洛北不需要打伞,他拖着行李箱匆匆往对面走。

很快,一辆粉白公交车停在对面站点。洛北着急,拎起行李箱跑了起来。幸好车子迟迟未动,洛北看了一眼车前标识后,敲开了车门。

他本想先上车再投币,谁知一个女孩起身先丢进一枚硬币又冲着他说了一句“我有”,便多看了一眼女孩,以为是认识自己的人,可女孩侧了侧身给他让了路,又听到她说“阿姨”二字,才知是个误会,嘴角一抿,走向后座,将行李箱塞进座位底下。在重新找歌曲听的空档,他听到了女孩与阿姨的对话,因安里两个字又多注意了几眼女孩的一举一动。

洛北小时候的老家也在安里,只是后来跟随母亲投奔到外公家,搬去了其他城市。家庭变故、成长经历使他变得独立,自主,读大学起,靠着做家教、打零工赚取生活费。他学习优异,每年还能领取到奖学金。这不,暑假刚一开始,他便找到了新工作,今天就是要到晨曦岛海边度假村任职的。 

洛北与女孩的目光对视,顿感尴尬,好在女孩先收回了目光。他随便播放了一首歌,闭上眼睛听起来。“在周末晚上,关上了手机,舒服窝在沙发里。”车上人少,不吵。他调的声音很低,可以随时听到提示音播报。一个站点又一个站点,当听到“晨曦岛度假村到了”时,洛北挪动行李箱,离开座位慢悠悠走至门前,恰巧站在女孩身后。

一股淡淡的花香吸入鼻孔,洛北忍不住瞄了一眼女孩,黄色碎花布裙,纯白透纱的防晒服,散在背后的长发,单肩挎着的黑色背包,并无特别。

车门打开,洛北跟在女孩身后下车,站在路边左右张望,确认方向后,挪动脚步。他是出来工作的,走得很急,没想到走在前面的女生会突然停步转身。他与她擦肩的瞬间碰到一起,墨绿雨伞刮到浅白耳麦线,雨伞落地,耳麦线脱离手机,歌声扩散在湿润的空气中。“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有他的脾气,过了爱做梦的年纪。”

洛北迅速收回耳麦线,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着急了,你没事吧?”

浅夏也十分不好意思,连连解释:“抱歉,抱歉,是我的问题,我刚下车,没看明白方向。”

洛北问:“你要去哪里?”

浅夏指着不远处的建筑说:“我想去看海,但那一片看起来像是游乐场。”

洛北笑:“哦,那里是海边度假村,确实也有游乐区。你一直往前走,穿过去就到海边了。”

浅夏连连道谢,俩人目光对视。洛北紧盯浅夏的面容,浅夏脸莫名一红。

“谢谢,我先过去了。”浅夏打破僵局,先行一步,朝着海边走去。


3.

浅夏没有想到,会与青年有这么一番对话,更没有想到男孩听的这首歌,恰好是她非常喜欢的,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脱离不开父母的管束,无法遵循内心交往朋友。

浅夏按照青年所指方向,挪步向前。雨后的露珠悬挂于几处杂生的草叶尖上,叛逆地挣脱,滴落在水泥板上,破碎了。

关于这次父母口中的“叛逆决定”,浅夏视其为自己的“自由宣言”,她在父母庇护的牢笼里待得太久,她需要逃离,她必须逃离,她需要呼吸,自由地呼吸。就像现在,她深吸一口气,将雨后的草木香气尽数吸入鼻息,跟随沸腾的血液流经身体中的每一个脏器,让心剧烈地跳动,让肺畅快地呼吸,让胆不再心生畏惧。她是如此畅快地享受着难得的自由,终于吹上了迎面而来的海风。

乌云散去的太阳格外耀眼,照耀在无边的大海上。那是怎样的一片海,波涛汹涌、惊涛骇浪、一望无际,不,都不是,它是静谧的、深邃的、具有开阔胸怀的、可以包容一切的大海,它以它的神秘之姿展示着世人所不知的知,它深深地吸引了一个向往自由的女孩。

浅夏踏着湿润的砂砾,奔向大海,一步一步朝着阳光之路前行。海水越深,阻力越大,险些跌倒的浅夏不得不站在原地,尽量保持平衡。海水朝她涌来,沉重无比,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回到岸边,一块贝壳跟着她的脚步被冲上岸来。

“姐姐好,你看我手里的海螺,还有一只小螃蟹呢。”一个小女孩捏着海螺递给浅夏看。

浅夏说:“它是寄居蟹?看着个头不小。”

小女孩身边的小男孩歪着头,大声说道:“是我在海里捡到的。”

“那你们好好玩,我要去前面找贝壳了。”浅夏看见一对年轻夫妻往他们这边走来,看样子挺像两个孩子的父母,于是找理由远离了两个孩子。

浅夏走远些,站住脚,偷偷看两个孩子在海边嬉戏,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也曾经有过玩伴,他们是好姐妹苏苏和邻居家的弟弟洛北。三个小朋友在雨后聚起的大水坑里跳来跳去,观察小蚂蚁搬运食物,淘气得很。

三个小朋友是邻居,同住大院里,又在同一所幼儿园上学,经常聚在一起做些捣蛋的事情惹老师生气。

记得有一天中午,他们三个趁着老师和小朋友午睡的时候,搬来所有垫子,在靠墙的桌子上垒高,苏苏和洛北扶着,让浅夏爬上去,跳下来,以此轮换顺序。玩累了,三个小孩子又拿垫子当武器丢出去,看谁丢得远。结果可想而知,他们被老师抓住罚了站。浅夏还记得当时老师故意在鼻尖靠近的墙面上用粉笔涂了厚厚的三角区,因为这,在小朋友之间还流传了一段顺口溜:小淘气,不听话,叠垫子,垒高高,爬上去,掉下来,靠墙站,抹灰灰。

只是可惜了,三个小朋友情比金坚的友谊,却因为各自搬家而失去。听母亲说,洛北的爷爷去世后,他父亲便与母亲离了婚,个中缘由都有猜测,总之洛北跟着母亲投奔外公外婆,搬了家。自此浅夏再也没有见过洛北,与他的记忆永久定格为几幅模糊的画面。

再后来,苏苏也搬走了。大院里,只剩下浅夏一个人。浅夏母亲总是对她讲:“我们家没他们条件好,换不得好的住处,你呢,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靠自己闯一番天地。”

浅夏是不理解母亲的,既然盼着我能闯一番天地,为何处处管制她,哪都不允许去,什么事都不允许做呢?

太阳渐渐西沉,小男孩和小女孩被家长领走了。浅夏踩着湿润的沙走去不远处草木搭的亭子里,一艘小舟不知何时停靠岸边,在浅海处随风摇曳。浅夏很喜欢当下的氛围,她将背包放在地上,拿出手机忍不住拍了好几张照片。

浅夏发现这一片海边,堆积着一片白,走近看,原来是贝壳和小海螺,她开心地挑拣着,选中了许多纹理清晰的小海螺和晶莹剔透的各色小石头。她蹲在沙滩上,一边清理一边望望亭子里的背包。

天暗下来,乌云再次重聚于头顶。浅夏接听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母亲:“天黑了,外面不安全。你怎么还不回住的地方去?”

浅夏:“我马上就走了。”

母亲:“你开着视频,我看着你走,离海远点,太危险了。你到路边打个车走。”

浅夏:“妈,我都发信息说过,电话快没电了,怎么开视频?再说我住的地方不远,犯不着打车。”

母亲:“你不要一离开我就用这个语气和我讲话,你先拍张照片给我看,看你现在在哪呢。”

浅夏:“知道了,妈。”

浅夏关掉电话,跺脚叹气。但她也只能听话照做。她调好距离,伸手自拍,目光中似乎有人靠近了亭子。


4.

洛北有些诧异,他总觉得女孩说对不起的样子很像一个人,至于像谁,他一时想不起。看着女孩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及时收起飘飞的思绪。

洛北走进海边度假村,找到老板说明来意。老板登记了他的信息后告诉他:“晨曦岛现在虽然是淡季,但度假村住着一些长期租住的客人,还有附近居民也会带着孩子过来玩。你主要工作是负责管理游戏物品,物品区在外面靠右的地方,等会我找人带你过去。”

“好的,谢谢老板。”洛北答应着等在一边。

老板喊来另一个伙计小刘,顺便让他拿来一身工作服。洛北接过工作服,跟着小刘走进物品储藏室。储藏室不大,乱糟糟堆放着各种物品,游泳圈、水桶、网兜等,杂乱不堪,与度假村这么上档次的称呼完全不相符。洛北换上工作服,从行李箱里翻出口罩和手套,穿戴整齐,正式上岗。

小刘向他竖起大拇指,“别说,你还挺像个样子嘛!小伙子,好好干,我看好你。对了,今晚七点半我们准备了焰火表演,在那之前,你要收回落在沙滩的物品,都有标识的。”

“谢谢刘哥。刘哥,借出去的物品不用登记,也不收押金吗?收了押金,他们会主动还回来的,就不用我们再费事去找了。这个样子,不怕丢东西吗?”

“不用记,差不了的。”刘哥拍拍洛北肩膀,“小伙子,干活嘛,机灵些,我先走了。”

这可不是洛北的做事风格。从小父亲就告诉过他,做事没规矩难成方圆,尤其是男孩子。于是他先将储藏室内凌乱的物品加以区分和整理,让拥挤的空间变得宽敞、干净。随后从行李箱中取出纸笔和水杯。他喝了几口水,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纸上列了表格,标出借出时间,物品名称,借出人名和联系方式,还回时间。洛北擦了擦额头的汗,满意地笑了。

“哟,又换新伙计啦?这的活可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提着两个泳圈进来,边说边将泳圈随手丢到一旁,“嘿,小伙计挺能干,收拾得够干净的呀,你们老板算是捡到宝了。说说,给你开多少工资?”

“这位大哥,听您说话就是痛快,请问您怎么称呼?我登记一下,确认您还回来的物品。”

壮汉扫了一眼洛北手上晃着的登记单,摆摆手,“哎哎哎,别搞那么麻烦,我送回来了,省得你们找,走啦。”说完壮汉摇摆着一身横肉走开。

洛北捏着登记单,追出去,喊了半天大哥也没能把壮汉喊回来。

眼见着夕阳西沉,既然出来了,洛北干脆顺路去寻落在沙滩上的物品。他一路走去最远的边界线,打算从这里慢慢往回寻找。果然海边的人不多,洛北走了很远的路也没见半个自家的物品。他停下来稍作休息,恰巧看见一对父母追着一双儿女一边跑一边嬉闹。嘴角不自觉上扬,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在洛北的印象中,父母亲从来没有一起陪过自己,小时候大多都是爷爷带着玩。爷爷去世后,父亲也不见了。小小的他跟着母亲投奔外公家。他偶尔问起父亲去了哪里,母亲从不告诉他。小小的他成了老师眼里的单亲小孩,同学眼中没有父亲的孩子。再长大一点儿,外公也走了。外婆得了病,总记不住他是谁,被舅舅接走了。母亲辛劳,身上添了许多病痛,洛北更加渴望父爱,可终究还是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涉险、试炼,过早成为别人口中懂事的孩子,当起了家。

洛北继续往回走,快要路过草木搭建的亭子时,他发现一个黑色的东西倚在支撑的木柱旁,他走过去看,原来是背包,大约是去海边玩的人放在这里的吧。洛北望向大海,果然看见一个女孩还在捡着贝壳,天快黑了,靠近海可有点危险。他打量着女孩,猜着是不是不久前撞到的人,犹豫着要不要问她是谁,万一真的是自己认识的呢?洛北心定,向着大海踏出一步。

谁知,女孩起了身,接听电话后,往他这边走过来。

在亭子附近,他和她碰了面。洛北确认女孩正是下车时碰见的人,他想说一句“是你”,但终究只是张张嘴,没有把话说出口。他看着女孩拎起黑色背包,再次走向海边,蹲下来。


5.

浅夏是瞄到有人靠近她的背包,担心被拿走,才暂时回到亭子里的,她装作平常心取走背包,装好捡来的贝壳、海螺和石子。

浅夏抬头看看天,夕阳终于将最后一缕余晖收起,夜幕降临,海与天空混为一色,只有泛起的浪花和海水拍岸的声音证明着海水的存在。她面向大海,视线里只有无尽的黑。果然太晚在海边不安全,她还是乖乖回租住的旅社吧。

浅夏沿着沙滩慢慢走着,一些细小的颗粒顺着凉鞋上的小洞钻进去,磨破脚指头。她费了好大劲走出浅滩,站在路边。可这个时间的晨曦岛没有公交车,只能靠步行。偶尔有几辆私家车放慢速度开过,浅夏都迅速躲向一旁,很怕车子突然停下有人问她要不要搭车。她脑海中生成许多新闻中出现过的可怕场景,担心自己遇到骗子骗她上车。

“喂,等一等。”身后有人呼喊着追赶过来,浅夏回头去看,又是刚刚在亭子附近出现的人,细看他的着装,或许是谁家的工作人员吧。

“这是你的雨伞吗?掉在地上了。”追来的人将手中的雨伞递过去。

浅夏注意到墨绿和缀在伞面上的白色小花,赶紧接过来,连说“谢谢”。

“你没认出我吗?我们应该在下车时碰到过。”那人并没有打算走。

浅夏盯着那人看了半天,终于确认他是那个青年。只因他换了服装就没有认出来,没办法谁让自己路痴加脸盲呢。可尽管如此,浅夏还是不适应不熟悉的人跟她搭讪,就算是她“惦记”过的人也不行。于是浅夏客气地回道:“哦,是你呀。”

“我在那边的度假村工作,你需要找住处吗?度假村也有空屋的。”

“谢谢,不用了。我先走了。”浅夏拒绝,费力挪着脚步准备过马路,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子挡了回来。

“当心!”青年紧跟一步,他心中动念,想要确认对方是否是熟悉的人,于是故意加重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洛北,真的在度假村工作。”

“洛北?”浅夏听闻洛北二字,不禁诧异,“我有个小伙伴也叫洛北,不过我们可有年头没见了。”

洛北眼角微动:“你是浅夏姐?”

“对呀,”浅夏声音一颤,“啊呀,你是我认识的洛北,住安里大院的洛北?”

“嗯嗯,是我。我就说嘛,在车上遇见你我就觉得眼熟,浅夏姐,我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大院一起玩的事情呢。”

一听大院,浅夏难掩激动,“你真的是洛北,太好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二人眼睛放光,相视一笑。洛北问:“浅夏姐,那你如果还没找住处,就去我那里啊。”

浅夏抿嘴,“我在书香街那边找到住处了。”

“那里啊,还挺远。”洛北瞧了一眼时间,对浅夏说:“浅夏姐,要不这样,你先跟我回去,一会儿还有焰火一起看呀。”

浅夏无奈道:“不太行,我脚磨破了,走路太费事。”

“那你等着我,我去跟老板请个假,叫个出租车送你回去。”

“不用的,太麻烦了。明天我还来这边呢,我们再叙旧。”

“没事,你千万等着我,我这就回来。”洛北快速跑开了。

“哎——”浅夏没能叫回洛北,她逗留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母亲又发信息催促她了。哎?何不跟母亲说一声?有熟人在,她总能放心了吧。于是,浅夏在简单组织过语言后,发了一条信息给母亲。

妈,你猜我在晨曦岛遇见了谁?洛北,原来咱们家的邻居。他在这边工作,说一会儿送我回去,你放心吧。

信息刚发出,催命的视频电话再度响起,浅夏接听,喊了一声:“妈——”

视频那边立刻传来一串质问:“你还没回到住的地方吗?你去哪里了?洛北我记得,你要跟他去什么地方吗?”

“妈,你这都是问的什么呀?洛北刚好在附近的度假村打工,我们才遇到的,他……”

“他在哪儿?你让我看。”

“他刚回去准备和老板请假,这会不在。”

“浅夏,你学会撒谎了?不是妈说你,就算你真的遇见了洛北,可他是男孩,你是女孩,大晚上的,你跟他走算怎么回事?赶紧地,听话,就开着视频你往回走。”

浅夏不情不愿地往前面走。她别提有多后悔,怎么就没忍住给母亲发信息了呢?她的独立宣言,她的追寻自由呢?即使逃离出来,却也割舍不断与母亲的联系。

“咚——嘭——”远处天边突然传来巨响,浅夏回头望向夜空。一束一束焰火腾空,绽放。好美的焰火,虽然只有短暂一瞬,却在那一瞬获得了自由。对,我要变成焰火,我要做出改变,反抗、叛逆,什么都好,我必须脱离父母的管束,彻彻底底地脱离。

“浅夏?”母亲呼喊她。她冲着手机屏幕张张嘴,随即关掉了手机。

浅夏长舒一口气,像是摆脱了所有枷锁一般轻松,甚至连脚都没有先前那么疼了,她也忘了等洛北,凭着印象中的路往回走。当时她在公交车上,有注意过这边的路,虽然沿途会有一些岔路,但只要按照路牌指向就不会出错。

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照射着周围的植物。浅夏停下来,想要看清植物的模样,脚底的疼痛竟如猛兽啃噬血肉,快速传遍全身。没办法,浅夏只得继续走,她沿着有路灯的路,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终于在十字路口看到了一处路牌,蓝底、白字,在栾树茂盛的叶子中若隐若现。细看,正中心写着:雁归路,左上角箭头指向的正是书香街。

“太好啦,总算没走错。”浅夏安慰自己。

“嘀——”亢长的鸣笛声伴随着强烈的光束穿透夜风,直抵浅夏的耳膜,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谁成想,出租车慢下来,几乎停在她旁边,一个脑袋探出来,是位中年男子,他问她:“小姑娘,你去哪?要不要一起搭车?”

浅夏连连摆手,指着前方,“我朋友在那边,我们一起走就行。”

中年男子伸着脖子望一望,收回去,示意出租车开走了。

浅夏惊出一身冷汗,还好无事。前面哪里有朋友等她?朋友,等她。天啊,浅夏这才想起洛北。算了,明天再解释吧,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确实危险。浅夏抬脚准备继续走。

“等等我——”一声喊吓到了浅夏,是谁?

6.

洛北别提有多兴奋,他难得遇见儿时的玩伴,恨不能把多年来的经历都在一瞬间讲给她听。他需要有人倾听。过往的记忆如同电影,在脑海里过。

小时候的他只要隔着院墙哭喊,浅夏就会跑到他家里来和他玩,爷爷会买漂亮的帽子给他们俩戴,也会买不同颜色的小水枪给他们玩。记得有一天,爷爷要去街上买东西,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他想要帮助大人们做点事情,于是让浅夏帮忙一起收拾储藏室,在抬米袋子的时候滑倒了,小米洒了一地,为了不被挨骂,他将小米和尘土混在一起,收进米袋子。

这点小聪明,能瞒得住爷爷,可瞒不住火眼金睛的父亲。父亲回到家,将洛北狠狠地揍了一顿,即使浅夏在一旁说着对不起也不管用。浅夏被送回家里,好长时间都没有过来玩。就是那时候,父亲告诉他,男孩子做事要有规矩,不能胡来。再后来,他们在幼儿园里淘气,挨了罚,回到家又被父亲教育了一番。再后来,爷爷不见了,父亲也不见了。

回到度假村,洛北还没开口请假,老板问他收东西去怎么才回来,快过去帮忙放焰火。

等焰火放完,洛北才能离开,却没有找到出租车。他回到刚才的地方,却没有看见浅夏。他着急,怪自己没先问浅夏的电话号码,幸好她说了要回书香街,于是洛北沿途奔跑,希望能找到浅夏。

正如浅夏所见,这边的街道太过相似和繁多,洛北也只能碰运气了。

还好,在十字路口处,他追到了浅夏,他高喊:“等等我。”

看清是洛北,受到惊吓的浅夏长舒一口气,尽量安抚跳动过快的心,半晌没说出一句话,盯着洛北跑向她。

洛北大喘着粗气,说:“浅夏姐,你怎么不等我,不是说好我叫出租车送你吗?”

“那,出租车呢?”浅夏半开玩笑,缓解情绪。

洛北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浅夏姐——浅夏姐,你过得好吗?”

“我挺好的呀,只不过我爸妈管得严,这不,我都大学毕业了,还拦着不让我自己出来呢,要不是我先斩后奏,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自己出来。”

“被父母管着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被父母管着哪里好了?”

“至少我是羡慕的。”洛北仰头看了看照耀路牌的路灯,几只小虫绕着光亮飞舞,几片嫩黄的槐树花随风飘落。

浅夏想起洛北的境遇,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于是转换了话题。“我们一起走会吧,看路牌指向,应该不远了。”

“浅夏姐,你知道这条路为什么叫雁归路吗?”

“你这问题好突然啊?雁归路,雁归,大概这里是大雁北归会经过的地方吧。”

“雁归,就是说大雁南飞,终要回归自己的家。”

“可是大雁的家究竟是在南还是在北,谁又能说得清?”

“我说得清,浅夏姐,你打算在这边玩几天,早点回去吧,别让叔叔阿姨担心。”

“切,你怎么也老腔调,不和你说了。”浅夏先抬脚走了。

洛北紧紧跟在身后,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再拉长。

他们途径一处石桥,桥下流水声吸引了浅夏的注意,她走过去看,顺便歇歇脚。她一手扶着桥栏杆,一手脱下鞋子,轻轻捏着脚,希望通过挤压缓解疼痛。

浅夏问:“你还记得苏苏吗?”

洛北手支撑着桥面,看桥下密密匝匝生长着的芦苇,说:“苏苏姐,我当然记得,我们还有联系呢,听说她会继续考研,还是想从事她感兴趣的行业。”

“是吗?可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系了。”浅夏穿好鞋子,从背包里取出湿巾,轻轻擦拭双手,随后将湿巾攒成一团,攥在手心。

“洛北,我快到了,你回去吧,明天我还会去海边,到时候我们再聊。”

洛北有一丝迟疑,但见浅夏坚持,便说道:“那浅夏姐,我记下你的电话吧,到时候再联系。”

“额,我从来不记自己的电话号码的。”

“那你记下我的,给我打过来。”

“可是,我的手机没电了。”

“那,对了,我带了笔,能不能写在什么地方?”

“写在雨伞上好了。”浅夏打开雨伞,指着几朵小白花说,“就写在这花的旁边吧?”

在几朵白色打碗碗花旁边,洛北写下一串数字,再三跟浅夏确认,“浅夏姐,你一定要记得打电话给我呀。”

“嗯。”


7.

浅夏也说不好自己怎么了,就是在听到苏苏还和洛北联系,想到都没有和自己联系之后,心态突然崩溃的。她强忍着让洛北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和他告了别。

她走出去很远,确定洛北没有跟上,找了一处台阶坐下,

也不知呆了多久,直到落雨,才撑伞回去。

第二天,浅夏从昏暗的房间里醒过来,头痛欲裂,她想要知道现在是几点,打开手机,收到了无数信息和未接电话。她打回去给母亲,是父亲接的,父亲告诉她昨晚母亲因为一直联系不到她,一时急火攻心晕倒住进了医院,让她立刻回到家里去。

就这样,浅夏没有去海边,她不得不改签,买了当日的车票,她就这么匆忙地离开了晨曦岛。

乘坐出租车时,她路过雁归路,想起洛北,她拿出雨伞,犹豫片刻,放在手边,等会到了车站再打电话给洛北说明吧。

浅夏在候车室候车,有些饿,于是去商店里买来一桶方便面,接了热水,仔细端着,往对面的便民餐桌走去。她低头专注桶面,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人,直接撞了上去。热水洒了一点儿,浮上表面的油渍溢出,脏了纸盒边缘。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浅夏急忙道歉。

对面的人也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着听歌了。”

听歌,难道是洛北?浅夏抬起头看,对面却是个陌生人。浅夏说着“没关系”走向餐桌。她找出纸巾擦干净纸盒边缘的污渍,默默等待泡面变凉。期间她打开了雨伞,却发现打碗碗花旁晕开了一圈水渍,她只好收了伞放在旁边的座椅上。

不久,检票乘车的信息传来,浅夏一手握着手机,一手端着空盒离开座位,她将空盒丢进垃圾桶,手机塞进背包,朝着检票口走去。直到列车开启,浅夏才发现自己丢了伞。

在海边晃荡的洛北终于接到了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他激动地接听,喊着“浅夏姐”,话筒那边却传来一句话:“你好,这里是大陆北车站,你有一把雨伞落在候车室,请及时到实物认领处领取。

想到这,浅夏苦涩地笑了笑,脑海里浮现出模糊的一圈圈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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