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回家, 看到了杖朝之年的爷爷,已经有些老年痴呆,上一年见面时还意识清晰地嘱咐过我种种。也许年轻人不胜其烦地走过一年,老人家的身体已经承受了十年的变更。
在你是个老头的时候
我们会把你的追问甩在身后
捉一夏天的知了,下雨了
就钓鱼,炉灶前姿势一样的等候
我们不知花开,亦不知年月
不知白发意味着一切的消退
我们不知道,忧愁席卷了所有
但现在你是个小孩了
肚子饿说了半天
直到呛出眼泪来
我们才听懂
你有时不笑,不闹,一坐一整天
看得天上的云都卷起来了
门前的夕阳缱绻
被锄头捣碎的月亮在河里遁去
无影无踪
想起了从前写过的一篇文章《暮色苍苍》,那时候的爷爷已经习惯久坐,不知今天的境况算不算得一语成谶:
这应该是瓦楞村里最后一座泥墙黑瓦的老房子了。
旁边都拔地而起高楼大厦了吗?倒也不是,反而是一些红砖墙再抹上像女人粗糙的脂粉一样的泥子的一二层现代式楼房。东一座西一座,高度还颇为参差,看起来很不舒服,如看到满脸青春痘般刺眼。不过青春痘却是年轻的象征,尽管未免张扬了些。
老房子已经很老了,墙上的泥砖已经变成了一种浸了岁月的黄,从砖缝上四处剥落的水泥让老屋子看上去显得满脸皱纹。而那红木门因为褪色使得木纹日益彰显,像极了干瘪的嘴,让人不住地想等到它再也吃不下年月的盛餐,是不是就要死去了?屋顶上的黑瓦经了风雨的洗刷,开始泛着银白。再往后,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树,冒着大半截身子,要是在冬天,光秃秃的枝丫想乱糟糟的顽皮的刺,刺得天空生疼。
在这一张“老脸”里,住着同样年老的梁老爹两口子,或者更老了,谁记得呢。梁老爹半驼的身子,稀落的寸寸白发,脸上的皱纹是年轻时在外闯荡路遇风霜的刮痕。对了,还有永远一套由蓝色中山式样的衣服。梁老爹年轻时给地主放过牛,上过两年夜校,还像当时大多数人一样,“跑过兵”(抗日战争中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各自逃生,当地土话叫“跑兵”)。所以梁老爹喜欢拉着孙子将大道理,讲当年的风雨,讲毛主席讲过的话,但更多时候,他会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因为大多时候,他只是一个人。
梁老爹每天总是很早就睡了,如果在夏天,你能看到红红的太阳还浸在竹林里,时不时有“鱼”在游动,那是进巢的鸟或者出巢的老鼠,这年头玩弹弓的孩子少了,鸟和老鼠都超生了。可是梁老爹已经睡了,很早。这时老婆子会唠叨一句“老头子,这么早就睡啦?”也不用等回答就去收拾梁老爹刚换下的衣服,拿去洗晾。梁老婆子也一把年纪了,身材瘦小,自然逃不过一脸皱纹,倒是比老头子“健壮”点,走起路来仍一阵风似的,从前挑担子村里面没几个走赢她的。不过现在不行了,又不像墙上贴着的“十大元帅“,死后仍可青史留名,小人物再有能耐,都敌不过时间,结局都是一捧黄土风吹就散。老婆子洗衣服时也会时长揉一下摔过的手腕,用旁人听不清的话语怨念这不争气的儿子,许久不回家一趟。凄凉的是,也没人听。
房里传来几声嗫嚅,老婆子也不搭理,又是那一亩三分地的事,都那么老了,给再多的地也耕不来了。
自从没了那几亩地,梁老爹一家的活一下子掉了大半,只剩下前院后园一丁点儿本就不怎么需要管理的果园,和那一笼子鸡。梁老婆子很少需要再到屋后的粪池挑担子浇菜,每日像往常一样应着鸡鸣而起,到厨房煮粥,时不时传来的劈啪声融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然后是喂鸡,要先将粥和米糠按一定比例搅和好,放到天井的角落,才将饿了一夜的鸡群放出来,待它们吃完后便全部赶到屋后的果园里,以防走失。傍晚喂完鸡后还要清点一次,最近乡贼猖獗,锅碗瓢盆,能拿去卖的就偷。往往过了这个时候,老婆子会站在院子门口——眼神茫然,你能看到企盼,却找不到焦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若是在以往,就该挑起担子去浇菜了,然后再去看看稻田的长势,顺道还能去看看花生玉米地,是不是该施肥该喷药了。老婆子也爱说话,在田埂上除了不会停止疯长的野草,再有就是一年四季也采不完的家常了。院子里有一棵桑树,桑葚已经由红转黑,不少已经烂掉了。菜园边也曾有许多,要是孙子还在这里,不知道又要疯到哪里去了。
梁老爹的沉默,也是因为这些地。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最在乎两件事——地,和地里生出的钱。自从村头出现一纸公文之后,梁老爹便一直惶恐不安,一开始还常常走到村头闲逛,听听村民的意见。慢慢地也感到这事已成定局,他就一天比一天消沉了,毕竟不是紧握在手里的心爱之物经过猛烈的争夺才被抢走,所以失去的时候就犹如一夜之间的事。也从那以后,堂屋里的锄头很少出来见土了,梁老爹时常坐在门前,捏着手心的老茧,像是在用厚实的质感安慰自己的年轻尚有迹可循。哪怕自己早已明白,这张老脸,和身后的旧木门比强不了多少。
梁老爹在屋里的床沿干坐了好一会,才想起该睡觉了。伸手去按白炽灯的开关,没有亮。唉,老了,又忘了这灯已坏了许久了。这事以往都是交给儿子修的,几个月还是半年了,也没见儿子回来修。自打儿子加入“反对派”要去上访之后,就很少回来了。电灯坏了,椅子松了,院子围墙一角的砖快掉了,都没人管了。梁老爹又再一叹,在昏暗了摸到了那根细线,拉亮了并不增色多少的昏黄的灯。缓缓躺下床睡去,又或者,只是睡着。
等太阳完全沉下去,衣服也被老婆子洗好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了。对面,隔了一张鱼塘的人家传来几声狗吠,同时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顺道把狗吠声带远了。而院子旁边的小洋房响起了时髦的音乐,梁老婆子自己听不懂,想来便是很时髦的了。怕是七老太的儿子回来了吧,那今天该是周末了。老婆子甩了甩手,蹭了几下衣襟,擦干手后把晾干的衣服收进屋子里。吱的一声老长,门关上了。不久,亮在左边房间的昏黄的灯也灭了,老房子闭上眼睛,也早早睡去了。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