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分流》是学术名著,也在相当范围内被视为经典。作者彭慕然(Kenneth Pomeranz)在学术上被归类到加州学派(California School),这本《大分流》也一直被称为加州学派成就最高的代表作。
但其实认真读过的人并不多。
彭慕然早前接受《东方历史评论》采访时曾说,他给自己取的中文名是「彭慕然」,但他的著作在中国翻译出版时,编辑将他的名字写成了「彭慕兰」,这个错误的名字广为中文世界所知。
有一个好玩的细节。英国著名学者麦克法兰在清华大学讲课时,问在场的学生,有谁听说过彭慕然写的《大分流》,居然没有学生吱声。考虑到当时清华大学有包括李伯重教授在内的同属于加州学派的重量级学者,去听麦克法兰课程的学生也以人文社科为主,现场竟然没有人听说过彭慕然的《大分流》,只能说,这相当……有趣。
2000年,《大分流》甫一面世,即激发国际学术界巨大争论。很多人都写文章批评,其中一些人,国内读者或许熟悉,比如黄宗智教授及赵鼎新教授。彭慕然也有回应。总而言之,你来我往,争论的不可开交。直到2015年,国内有媒体,遇到了彭慕然,还要抓住教授,采访他对这些批评或质疑的看法。
按理说,这本书的话题,相当专业,普通读者不容易着迷。但围绕这本书的争论,却超出了学术圈。背后的原因,是因为加州学派与彭慕兰的问题意识,能触动普通中国人。
他和加州学派,一直喋喋不休地论证:东方不落后、西方没奇迹。他在书里,拿英格兰与中国的江南地区比较,认为18世纪中叶以前,英格兰与江南没有实质差别,无论生活水准、平均寿命、商业化、劳动分工程度等。
到19世纪会出现「大分流」(英格兰发生了工业革命从此发达起来、而江南则没有)是偶然的:
1.英格兰「偶然的」具有地理优势:煤矿离经济发达中心近;
2. 英格兰有殖民地「福利」:海外殖民地可供移民、贸易及输入原材料。
总而言之,「欧洲中心论」不对,东方人「祖上曾经阔过」,西方只是偶然情况下领先了东方。我们似乎应该感激他们,感激他们照顾我们东方人脆弱的自尊心。
但是,毫不客气的说,这种问题意识,拉低了我们对人类世界的理解水平。
因为,可以增进我们对世界了解水平的,不是啥「东方压倒西方」或者「西方压倒东方」这类问题。就算彭慕然论证了东方不比西方差,也成就不了东方:既改变不了东方的过去、更成就不了东方的未来。
或许唯一成就的不过是东方的虚荣。
何况,真正重要的事情,不是人类社会分出了东方与西方两个互相对立、时时刻刻要一较雄雌的主体,而是现代化所造就的奇迹。今天人类社会所享受到的种种物质便利,其神奇之处,是传统时代人类所不能想象的。这个奇迹产生于人类社会传统与现代的分离、现代世界与「旧制度」(托克维尔)的分离。
我们知道,过去一万年以来,人类世界只有两件大事:
一是一万年前开始学会定居农业、敷衍繁殖,最后成了地球的霸主物种;
二是500年前随着大航海开始的现代化,人类开始有能力脱离农业文明,到了今天甚至能向星辰大海进发探索。
这两件大事,在视野上都超越了东方-西方这样狭窄的角度。在两件大事里,人类是一个整体,无论东方或者西方。尤其第二件大事,对我们今天的生活息息相关。
所以,理解我们今天的生活,我们更应该问的问题,是对包括东方西方在内的全部人类世界发问:
人类的现代化怎么开始的?
为啥工业革命就发生了?
人类世界是如何逃离农耕桎梏?
诺奖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曾说过,愚蠢的问题,当然会得到愚蠢的答案。
彭慕然与加州学派,他们的问题意识来自于对「欧洲中心论」的不屑。可是,为了否定欧洲中心论,他们交出来的答案,如同约瑟夫.M布莱恩特所评价的,只是「社会学上的花言巧语」。拿着放大镜,对着东方找优点、对着西方找弱点,学术上下了功夫,把人类五百年现代化发展历史活生生弄成了罗生门,卷入了一批优秀的学者,也跟着他的问题意识去辩论西方是如何领先于东方。
其实,东方或许西方,究竟谁领先了谁,以人类的整体视角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类作为整体的领先。一万年前,农业定居让人类领先了地球上其他物种;500年前,现代化开启,让人类开始超越自己。
在这两个过程中,无论地处东方还是西方,作为人类整体的一部分,我们都是受益者,都需要为之努力。
让我们再默念一遍重点:重要的不是东方还是西方谁领先,而是我们以何种方式迎接现代化、融入现代化,不管在东方还是在西方。
一句话,别让《大分流》弄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