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那些元音抡圆了口腔、尾音拍打出三段浪花式咏叹的韩语将很快逃离,索性还有登安检、海关、叫车等等无数个逗留在国界模糊地带未尽的任务,能让我自以为是地依然躺在睡梦将醒未醒的边缘。
我知道,当我把自己塞进地铁、吹起巨大的好心情走进办公室,再一次开始奔波在上海的瑜伽馆、电影院、剧场、舞场和各大地铁站时,这段奢靡的慢时光,将如一场蒸发地无影无踪的甘霖。它不再是与日常隔离的另一个鲜活的桃源梦境,它将像一个少年,拒斥犹豫着被生拉硬拽地吸进另一座迅速成长的生活本质,很快,它的颜色将会污浊,细节将会遗失,音色将会暗沉,缄默而永无宁日地,被遗弃在堆满无数人生片段的地下室里——韶华不再。
只有三天的一个短假,只有两个月的间隔,鬼使神差,四月后,我又来到了济州岛。也就飞了不到两个小时,但和过去一个芝麻大小的国家也能轻易逗留三个月的我相比,现在和梁朝伟一样,真的是“打飞的”,只不过他喂鸽子喂得理所当然,而我依然穷,且很莫名。
这张机票,是4月来首尔参加摇摆舞活动CampSwingIt前顺便游客式打卡玩济州——爬了汉拿山后——入手的,彼时首尔激动人心的通宵舞会连个影子还没有,浑身酸痛的爬山经历大概有种嗑药的劲儿吧,当那类似今日的迷幻色彩褪去再投身于紧张打卡式的上海生活,过去两个月对于日渐紧逼的“二刷”,我只有“别来!别这么快来!”的恐惧与拒斥。
叫苦不迭,我就是这么开始度假模式的,带着一堆ppt,大巴上做机场做青旅做,和一颗其实并不能接受仓促度假的心。甚至直到今天,我还能轻易设想自己是在家里睡了三个大白天,哪儿也没去,大梦一场。这大概就是人近中年的幻灭感吧,玩的时候也没有很尽兴,抽身而退更是满目疮痍。
这样的“梦境感”,始终贯穿,从我如何回味济州岛,到济州岛如何善待我。
我不是一个痴海的人,但有海的假期,似乎才叫假期,这是希腊人教我的,红海、地中海、波罗的海、墨西哥湾,我见过的、泡过的海也已太多,济州岛的海,却依然能打动我。很少有海,是不需要沙滩的过渡而幸有山的陪衬的,脚下俯瞰海的高耸火山,把人托举地更接近天空与月色。那弯卷的地平线,给人一种《小王子》动画里大大的人站在小小星球上的感觉,以为一伸手,就能够到另一个星球上的玫瑰花。那日落的角度、光影幻灭的铺陈、云雾厚重的搁置,船家静默的吆喝,都截然不同。
大概因为发生在其他所有海的故事,都是燥热而慵懒、情色多过亲密吧,满是英俊的小伙儿姑娘,满是DJ和鸡尾酒,满是无所事事的醉意和黏度。而济州岛依然居民多于游客,他们行走在小城不紧不慢的生活轨迹中;崖脚垂钓的渔夫,吊杆有着超越自拍杆的独行气度。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也是济州岛淡薄的风格吧。风是清爽凌厉的,别处都入夏了,但这里仍停在十几度,能把周身的温度吹得无影无踪,却能吹近人的距离,没有汗渍,缺乏力比多,如中年人的祥和。
岛上的天气,也从未有定数,往岛中的火山驶去,穿过上下起伏、左右摇摆的火山路。前一秒还灿烂的太阳就能隐没,小雨淅沥,山风取代海风,暮年的躁动欲语还休。云层堆叠在山峦之上,火山口似乎还没死透,一切火山区的景致,济州岛都有。但那小小的玩偶般的木头桌椅、淡绿点墨的绿色草坪、花枝招展而满面扑粉堆笑的老太太们,又言说着这世外桃源小人国一般的童话本质。济州岛似乎从未像庞贝那般沉痛地沐浴过火山的洗礼,如危地马拉火山口居民的粗犷、豪放、激情,在这里也都淡了。
满街的老头老太,真正是在享受晚年;年轻人的衣着不算时髦靓丽,甚至可说一点都不韩流;首尔六七十还胼手胝足打工养家的退休故事,在济州并不血腥;那些整容化妆的刻板印象,在济州也未吹成风潮;潜水的能见度并不好,连水下世界的生物植被也并不鲜亮,更为低调安详;舞池的男孩也没有多少酷炫华丽的动作,或许这样的含蓄低喃,正显济州的复古格调。
同是Swing 舞者的Alex是一个浪漫到骨子里的大叔,却并不自知。真正的浪漫,不是刻意花费一大笔开销和时间,物色一个餐厅、摆满100根蜡烛、精心策划一场海岛游而对当下的生活本质与偶然全然无觉;在生活的平淡庸常里,不经意间流淌理解、支持与诗意,才是真正的浪漫。一个可以对任何人、在任何不堪的环境和不适的时间,都能拽住幽默的裙裾,怀抱真挚女神,跳一首生命咏叹,并散发温暖的人,才是本质浪漫的人吧。
他真心实意款待每一位从客人到挚友的慷慨,没有半点索取与苛刻。当第无数次安全带划过他的小肚腩,你甚至可以忽略他的范伟式憨笑,而纯粹被他的男子力所征服。这种温暖,绝非低三下四、花言巧语,以制造噱头;这温暖,来自一颗爱意饱满的心,无需临时逼功发力。他不会英语,我不会韩语,只有鸡同鸭讲、翻译软件,或干脆不说话,只是呵呵傻笑,固然我们是不了解彼此的爱好生活人生观,但或许人之为人的灵魂本质表达,恰恰并不需要这诸多虚饰累赘。
从简陋的韩式泡汤三温暖走出来,初降的暮色下,在隆隆飞机起降营造的二战氛围中,为了晚上只有5个人的kizomba舞会,我们在停车场的椰林与霓虹灯下来个紧急教学。在月色弥漫的悬崖栈板,我们就着海浪跳起swing,他一遍遍用不同lead的风格来教我不同的swing out。连那陪伴我们穿越山路的一首首blues,一片片互相扔进对方嘴里的泡菜,一个放心的男人在驾驶座,一个捧着书的女人坐在副驾驶,都让我有种老夫老妻的错觉,欲望归隐,平淡出山。而今天,这种对于婚姻幻象的渴望,即便淡去却尚未走远。
对那一半一直在西方语境里浸淫的疯癫少女的我,这甚至可说是全新的、令人惊喜的,而另一半正日益老去的我,却是渴望思慕已久并感动的。
孔亚雷在《秋日之光》的书评中说,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本身,生活的本质即是表面,生活的意义就是不需要意义,对生活之迷来说,谜面即谜底。它由无数基本而常见、微妙而闪烁的细节构成。它是充满爱意和创意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它还事物和欲望以本来面目。任何微不足道、平淡无奇的食物和动作、词语和句子,都能散发光亮,也都蕴涵着美和愉悦的证据。在我们的社会中,艺术只与某个对象或客体有关,而不是与个人或生命有关。为什么一盏灯或一座房子可以称为艺术对象,而我们的生活却不行?那些散发光芒的人生片段亦应成为艺术品,比如一场月色与海浪的舞蹈,一场被心灵手巧拯救的雨中野餐;同样,那些予以他人关照注目的行为,即便并无两情相悦的初衷,却依旧可称之为浪漫,充满爱意与幽默的浪漫。
他是个认真到极致的人,不婚,像几乎每一个韩国人一样坚持,爱了10年swing、8年柔道、6年kizomba。曾经,我在旅途中结识了诸多这样的伟大之人,他们从异性恋变成了同性恋,他们从男人变成了女人,他们出走家园浪迹天涯,他们斩断逍遥从天涯重返千篇一律。他们从容地闯入生活本身,穿行于对抗与接纳体制偏见的阵地,气逼山河,却籍籍无名。
名声不必须是伟大的一部分,就好像网红可以用来关注并阅读,却未必能够成为个人欣赏的对象,而朋友却可以。伟大不是依靠外在,而是内心,来自每个人生命最深处的某种根源性的东西。伟大来自追求自我爱与欲望的自由执着;伟大来自个人化的英雄主义,敢于铁马山河,也甘于小桥流水;伟大意味着内心的高贵,不管外表与身份多么平庸卑微。伟大的人,必须能从爱和欲望的融合中获取强大的力量,而不是像大部分现代人一样因爱与欲望的分离而备受折磨。坚持自我不是背叛,自我与自私的区别,在于前者需要勇气,而后者只是出于怯懦和对自我的逃避。
一个觉悟生命本质并全力以赴、自带浪漫本质而谦卑真挚的男人,不需要领带、腕表的肤浅陪衬,甚至正是因为他们缺少普世价值观所认可的脸蛋与身材,他们才能够看清生命之于生命的本质、人之为人的艰辛不易与可爱值得。这种伟大背后的勇气,是投入创造自我抑或毁灭自我、生亦或死的勇气,去实现、享受、珍惜所有爱与欲望的勇气,去善待一切突如其来的胁迫不公的勇气,去刮生活的骨而不因为惧怕疼痛就轻撩软搔的勇气。他们拥有的,不是盲目、轻浮而短暂的勇气,而是持久、冷酷而坚定的勇气,而这勇气背后,确是充满泪水的爱意。
为了swing,他飞过那么多国家,总能和可爱的、性感的、文静的、疯狂的follow踏着不同的地板沐着同样的月光,跳一场浪漫。而青春期的我,也曾经为了陷落于这相似的浪漫行走数国,沙发与便车,吻别与牵手。这样的浪漫,充满依恋,却恋人未满——不谈一辈子,不上朋友圈,不沦为谈资,常常美丽却成回忆的漏网之鱼。两个人,什么都无需倾诉,什么也不用交换,没有未来,遑论过去。刹那芳华,尽在不言中。世界太大,却并未大过我们穿行的渴望。跳一场三分钟的舞,有时甚至比一生的誓言都更动人心魄。浪漫,不过是生命中细小的点点滴滴,外人并不理解的,一个rock step,又一个shuffle,如此而已。
一场旅行,无关美景美食,最终,是人,一见倾心,三生有幸。太多人,疏忽笔耕,失落于我老人家的记忆中,一篇献给济州岛摇摆大叔的故事,也给未来的自己。那夜月光,那舞翩然,希望老去的自己,能够微笑着想起。
这浪漫,无关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