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
黛玉是宝玉的红衣佳人,湘云妹子则是可以与宝玉同歌同酒的白衣友人了。
那年冬天,琼瑶匝地。姊妹们齐聚芦雪庵,倚着暖炕,卷着裙带,摆好应战姿势,开启了一场大观园联诗大赛。凤姐儿打头,大嫂子紧随其后,香菱、探春等也一齐响应,黛玉、宝琴、湘云更是抢命一般争先恐后,姑娘们思维敏捷锦口绣心,一个个珠钗乱颤、罗帕齐飞,累得宝玉那个愣头青在一旁看傻了眼,哪里还能够分出脑筋想诗句来,这下好了,呆头呆脑的又落了第了。
大嫂子一向恭谨肃整,在姊妹们跟前久了也变得活泼促狭起来,好生揶揄了宝玉一番,罚他去陇翠庵采红梅。宝玉应着,众人发笑不理论,独湘云黛玉齐齐说道:“外头冷的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说话间一个执壶,一个递杯,一杯酒,满满斟,送至宝玉嘴边。
同一杯酒,不同的情谊。
黛玉的情谊,是南国红豆,是无端锦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而湘云,伊的儿女情长还未开发,她的情谊尚带着童稚之气。
“宝哥哥怎么不在家”,话一出口,人人便知是史大姑娘来了。宝钗黛玉找宝玉玩总不好意思明目张胆,经常会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宝玉,已经有了小女孩弯弯绕的心思,扭捏地可爱。湘云才不要这样端着,她是直接的,随意的,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心中无羁于是小孩儿口无遮拦。
好比《天龙八部》里的钟灵,和段誉志趣相投,她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可爱,在一起实在是开心,说话开心,逃命开心,一起欺负人也开心,两个人是很相宜友爱的伙伴。另一个小姑娘木婉清,则把段誉看做是郊寒岛瘦的玉面郎君,有很严格的性别区分。当误以为段誉是哥哥时,婉妹耿耿于怀不高兴,钟灵小丫头则很快释然,不论是哥哥还是丈夫反正都能够玩在一块,她心里迷糊得很,并不能感到严重差别。这种心性,是年纪小所致,更多的则是先天的后知后觉。
有些女孩子很容易给人爱情的感觉,多情善悟,情性极通,自是千种风骚落眉梢,万种情丝堆眼角,比如黛玉,比如婉妹。有些女孩子则粗线条一点,她们也美丽,也风趣,人人都喜欢和爱护她们,但就是不能够产生爱情,自己对别人也不能够有爱情的体会,似乎总有某一条情丝短缺,是有钝感的人。钟灵是,湘云也是,孩子气太足,女孩子独有的性别特色则不很明朗了。
可喜,这等天然呆、自然萌的性格倒成全了湘云的快乐。某一年又逢中秋,姑娘们也都还在,依旧青春,依旧娇嫩,尚未受到风吹雨打,然而往日的精神气却不知散到何处去了,社也不起了,诗也不作了,人人默契地不说话。湘云妹子憋不住了,拉着黛玉凹处走走,凸处逛逛,依旧不依不管地联起诗来。
人人满目愁云惨雾,只有她二人看到了月亮。
黛玉说:事若求全何所乐。
湘云说: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
富贵中的贫穷,更加难耐凄凉。只是事已至此,一味凄凉又有何用。黛玉事事清明,到底是心太实了,任何事都能让她在心里病一场,怪可人怜,无法豁达地摔袖子,倒是湘云心大,从不枉悲伤。她一直忍着不让自己不快乐。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说: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命运得寸进尺的嘴脸,湘云一直心里有数。她偶尔也会来两句“清冷香中抱膝吟”,“寒潭渡鹤影”,偶尔也会在别人帮忙请的螃蟹宴中出一回神,想一想为何现实如此凶猛,父母双亡,活计辛苦,手头缺钱。然她到底还是“憨湘云之话多”,她的苦闷压抑遂即会被霁月光风吹散,回过神来依旧是语笑嫣然、怡然自乐。
无论评论者如何强化她的悲剧,如何煽动读者恻忍,对于湘云来说,她都会好好活着。宝钗的冰冷压抑,黛玉的哀怨自怜,迎春的得过且过,惜春的孤介冷漠,都不会在她脸上出现,她是“只惯娇痴不惯愁”的史大姑娘。就像被贬谪的苏东坡,猪肉是快乐,豆腐是快乐,竹笋也是快乐,生活处处有趣味,也宜墙角也宜盆。
小时候在芍药茵下,一边是规矩森严的公府庭院,一边是矜持端庄的姊姊妹妹,湘云妹子安安稳稳地睡在这天地之间,鲛帕为枕,落花为被,翻一个身,大观园的最后一朵花瓣,终于掉落下来。